夏至的前一天还在下雨,夜雾散去,太阳升起后,天忽而晴透。
海一样的蓝色铺天盖地倾泻而下,让被夜雨淋得湿漉漉的世界变得晶莹剔透。
在过去一年他们失去了一只耳的一个孩子,沃勒难得地没有在春天再叼一只小狼回来。
可夏至的夜里,知青小院忽然就要添丁了——驼鹿姐姐开始发作。
第一次产仔的大驼鹿格外惊慌,它一直生活在林雪君的院子——每次将它和驼鹿弟弟放归,它们都会在隔日慢悠悠地走回家——它没有受过驼鹿长辈的‘教诲’,大概并不明白自己怎么了。
只觉得疼痛和恐惧,站在院子里一声又一声地呦嗷。
林雪君和生产队里的人早熟悉了给大动物接产的一套流程,烧热水的、准备干草的、取绑拽牛犊子的消过毒的麻绳的、准备安胎汤药助胎衣脱落的,衣秀玉和阿木古楞等人都跑过来帮忙。
林雪君安抚过驼鹿姐姐,赶走围着姐姐转的驼鹿弟弟,给四周洒上来苏水,洗手后戴上胶皮手套,插进驼鹿姐姐的水门检查小驼鹿的胎位。
如之前一样摸到两只幼崽,其中一只已经在通道口了。
驼鹿宝宝胎位很正,不需要放倒大驼鹿左右转颠地扶正胎位,这实在太好了,不然驼鹿姐姐这么大的块头,折腾起来真不容易。
抽回手后再次做过清洗,林雪君见阿木正蹲在脚边复洗拴幼崽蹄子助产的麻绳,伸手便拎起他搭在腿上的绳尾,转身拽过,准备先缠在手上,等一会儿需要的时候再用。
却不想绳子刚拽直,就听到噶一声古怪喉音。
而且绳子再怎么都拽不动了。
一转头,便见蹲在地上的阿木古楞仰起头正瞪圆了异色瞳孔的眼睛看她,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
她手中的绳子正缠在他脖子上,他双手抓抠着绕颈麻绳,与她错愕的表情对上后,又忍不住笑起来。
居高临下地看着长相极其优越的、正从少年过度向青年的阿木古楞,手中拽着缠住他脖颈的麻绳,只要轻轻一拽,就能让他憋气充血地面孔变色,甚至——
她脸忽而一红,哭笑不得,忙松手将麻绳递还给他。
阿木古楞接过她手里的绳端,慢条斯理地重新理好麻绳。
站起身后手搓了搓脖子,似乎有些不舒服。
林雪君转头一看,他一冬没有日晒而变白的脖子上一圈儿红印子……她脸更红了。
“回头给你抹点药膏吧。”她伸手安抚着驼鹿姐姐,不好意思地对阿木古楞说。
脖子上这一圈儿红……怪里怪气的。
“没事,没有出血嘛不是。”阿木古楞手摸了一圈儿没摸到血,便不太在意,将麻绳全部消毒后递给她,转身又去干别的活了。
林雪君望着他的背影,悄悄叹了口气。
揉揉鼻子,回头准备再给驼鹿姐姐做一下检查,看看崽崽到哪里了,却见驼鹿姐姐后部肌肉一松一紧,显然已经在努责了。
它一改方才的不安和惊惧,在林雪君的手掌下逐渐变得平静下来。似乎忽然明白过来自己在做什么,要做什么。
当它昂着头朝着太阳的方向静静用力时,林雪君甚至觉得自己好像从驼鹿姐姐平静的眼睛里看到了决绝。
忍不住伸手抱了抱它的脖子,在它侧头过来看她时,林雪君已松开手,轻抚过它棕灰色的身体,走到它后侧。接过额日敦递过来的稻草放在地上,林雪君拍拍驼鹿姐姐的屁股,低声说:
“加油。”
驼鹿努责时的鸣叫惊动了山野中的鸟雀,四周时而静时而吵闹,鸟群不知是好奇还是受了惊吓,从后山树林间飞起,绕驻地一圈儿后又落向另一侧的樟子松林。
海东青飞白也从山林里飞了回来,落在屋顶昂着头扮演雕塑,眼睛却时不时瞄一眼大驼鹿,显然在好奇这只往常很安静的大家伙为什么忽然这么吵闹。
第一只小驼鹿落地时,驼鹿姐姐没有鸣叫,围着的人类却喜得啊啊不停。
吴老师教室里的孩子们早坐不住了,全冲出来围在院墙外看小驼鹿。
刚出生的驼鹿幼崽更像驴了,棕黄色的毛发黏在身上,傻乎乎地呆望。
林雪君为它抠过羊水,正面望它时,居然还觉得它有点像长嘴巴子的狗。也不知道驼鹿姐姐怀的是谁的宝宝,它和驼鹿弟弟每天跟着巴雅尔上山,大家都没见过其他驼鹿的踪影,也不知道它们有没有越过围栏跑出去约会过。
驼鹿宝宝跌跌撞撞想要站起来,每次失败都像是下跪,这也是幼崽出生必须跪过四方才能站起来的说法的来源。
小家伙每跪倒一次,围观的孩子们都会惊呼一声。
待它终于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了,林雪君这才抱着它到驼鹿姐姐面前。
母爱是这个世界最自然而然的事,因而许多人对它习惯,忽略了它的伟大。
可当大驼鹿低下头颅一下一下轻柔舔犊时,所有人都能感受到母爱的光辉。
哪怕是好像还不懂事的孩子们,也静下来,一瞬不瞬地看大驼鹿的动作,眼神中渐渐有了好似幸福享受的表情——像是大驼鹿不止在舔它自己的宝宝,还在舔孩子们一样。
当第一个宝宝舔得差不多,小家伙拱着妈妈的乳F房喝到第一口奶后,第二个宝宝也开始发作了。
林雪君等待着另一只大地色的棕灰色宝宝的降生,却没能如愿——
她得到了一只纯白色的小驼鹿。
是只白化驼鹿!
林雪君望着比第一只出生得更容易也更快的白色小驼鹿,惊喜得瞠大嘴巴。
当年在驯鹿部落救小驯鹿时,她就曾遗憾不能将白色小驯鹿带回家,哪里想到居然在这一天真的拥有了一只白色的鹿。
还是在国内更稀有白色驼鹿!!!
她激动得呦一声叫,冲过去用力拥抱驼鹿姐姐的脖子。
在大驼鹿转头准备也舔一舔林雪君时,兴奋的人类又跑回它身后的干草前,蹲身仔仔细细欣赏起白色小驼鹿的美貌。
任何动物在幼年时都是可爱的,哪怕是像小毛驴的驼鹿宝宝。
它不止通身白色短毛,连长长卷卷的浓睫毛都是白色的!这也太梦幻了,真与童话故事里的精灵一模一样。
为它仔细抠过羊水,看着它跪过四方,跌跌撞撞站起身,林雪君简直拥有了当母亲一样的骄傲和慈爱。
将它抱到大驼鹿面前,看着它一边被舔舐,一边呦呦低喃着往妈妈肚子下拱的样子,林雪君的心都化了。
人类生活区里的小生命们刚出生时,常常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妈妈,而是兽医。
林雪君抚摸过小东西还有些湿润的屁G股,心想:你第一眼看到的是我,我也算你的妈妈之一。
温暖的春风加上妈妈的舔S舐,两只小东西很快都变得干燥起来。
贴身的绒发变得毛茸茸炸蓬着,手感更好了。
它们喝饱了奶后变得更硬实,时不时地呦呦哼哼,围着妈妈转圈圈,学着与自己的四肢和谐相处,可爱得不像话。
不止林雪君喜欢白色的驼鹿,孩子们和生产队里的其他人也惊奇得不得了,纷纷赶过来围观,喂果子或鲜蔬、水槽给驼鹿妈妈的人还有机会抚摸一下小驼鹿。
当手掌下触碰到有温度的、柔软蓬松的幼崽毛发时,每个人的内心都会被治愈。
这也成了一种精神spa,被许多人所钟爱。
而林雪君更是沉迷于此,每天都要摸上好几遍。
“像只小羊羔。”穆俊卿伏在栅栏外,观察着林雪君的新宠儿。
“比小羊羔大几倍的巨型羊羔。”衣秀玉修正道。
“生出白化崽子,不会是跟驼鹿弟弟生的吧?”赵得胜有些好奇地问。
“有可能吧,回头等驼鹿发情的时候,得将它们两只分开了。”林雪君摸了摸白色小驼鹿的圆脑袋,又摸了摸它的长嘴巴。
因为驼鹿姐姐哺育小驼鹿不容易,林雪君最近总去河里捞水草、去山上采果子给它加餐。驼鹿姐姐愈发黏她,一看见她就喜欢得过来蹭拱。
它的宝宝爱屋及乌地也对她越来越亲近,有时下午林雪君坐在院子里的小马扎上整理医用器具,两只吃饱喝足的小驼鹿就会从大动物棚子里跑到她身边来玩,时不时舔舔她的手臂,咬一下她的裤子,围着她转来转去。
在娱乐严重缺乏的大草原上,林雪君的院子里有白色的驼鹿、红色的狐狸、黑色的狼、白色的海东青、红色和黑色的骏马、一只耳朵的狍子、打架比狼还厉害的大白鹅和牧羊比人类还厉害的黑白花大狗的消息,很快便传遍草原。
春季接羔后的一系列劳动结束了,羊毛也剪了,盛夏时节,牧民们忽然有了一个短暂的空闲时光。
一群在草场上整日与牛羊为伴,只看得到蓝天白云绿草地,难得遇到个客人能聊上两句天,格外寂寞的牧民们忽然都听到了‘呼色赫第七生产队草原动物园’的故事。
那里的狼很忠诚,那里的鸟跟人类一起狩猎,那里的驼鹿有房子那么高……大家都想去看看。
已难以回忆到底是哪位陌生人第一个来到第七生产队,果真看到了一院子的动物,狼不吃羊,鹰不偷鸡,狐狸看家护院见到陌生人汪嗷汪嗷地怪叫……
于是,在这片广博的旷野里,关于【草原动物园】的故事越来越多,越来越生动。
在盛夏7月底,也有越来越多的陌生人闻风而来,要看看那个属于林雪君的,奇怪的动物。
第293章 草原动物园和川西标兵
原来唐僧也来过林同志的草原动物了。
从草原上来的风一浪又一浪地鼓动遮挡了阳光的树叶,使光束不停改变射下的位置和形态,像大自然摇动的迪斯科灯,晃得山林下的院子都变得活泼。
草原不拒绝牛羊,林同志的院子也以夏日一般绚烂的姿态欢迎着每一位亲切的过客。
自从开始有人来看动物,林雪君便在院子里的长桌上准备起瓜子和前一天生产队社员们在山林中采的野果子。
这些食物总是最受欢迎,来吃的不止有人,还有胆敢顺着房屋树木跳落的松鼠和小鸟。
即便海东青站在屋顶虎视眈眈,为了这些美味,它们仍然铤而走险。
这一天,林雪君仍然在山泉水叮咚穿过院子的声音中醒来。
拉开窗帘时,她看到了漫天满世界的水晶垂帘,在阳光下晶莹闪烁,笼罩了整个院落。
再定睛才发现是太阳雨静悄悄地下。
阿木古楞撑了把小伞在蔬果瓜子盘上面,使它们免去被雨淋受潮的凄惨结果。
反正都是要被吃掉的,它们自己才不在意自己是潮软还是干燥香脆。
推开窗,林雪君与阿木古楞打招呼,他走到窗前,从薄皮袍子的上衣襟怀里掏出一把绚烂夏日最蓬勃的光辉。
原本在他襟怀里被压得收束起花瓣叶子的鲜花们经他轻轻一抖,就重新尽数舒展,一些小小的花冠上甚至还挂着露珠,他也不嫌它们湿。
伸手接过来,她低头嗅了嗅,转手将之插进花瓶里,与昨天的那捧小野花作伴。
雨还在下,林雪君正将头钻进鸡窝里清理昨天晚上鸡鸭鹅留下的粪便,又不嫌脏地将它们的羽毛捡出来丢进清水盆仔细清洗——都是做夹袄的好材料。
正干着活,今天的第一位客人便登门了。
“是林同志的兽医站吗?”一位脸晒得黢黑的大叔站在院子外,说话时脸上并没有笑容,语气甚至是生硬的。
这位还算客气的,至少问的是林同志的兽医站,而不是林同志的动物园。
“是。”林雪君放下手里的活,抬头问:“有什么动物需要治疗吗?”
“没有,那就是那只白色的神鹿吗?”大叔扶了扶自己包头的围巾,目不转睛地看着大动物棚圈里的白色小驼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