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木匠啪啦一声将刨子丢在木案上,转过一张皱纹满布的老脸,沙声道:“去吧。”
穆俊卿怔了下,随即面孔涨红,可抬头看一眼时间,终于还是放下手头的工作,转身夺门奔出。
屋檐上的雪被惊得簌簌下落,洒了他满头,凉意袭来,他才发现自己没戴帽子,可也顾不上了。
拐出木匠房,大步疾走很快变成了奔跑。
寒风拂过他长长了许多的卷毛,空中漂飞的浮雪时不时扑在眼镜片上。
拐上主路时,他踩在扫过雪后仍坑洼不平、有许多雪坑子的路面,深一脚浅一脚地疾奔。
前方工作马棚圈中忽然拐出一骑,一位骑手坐姿放松地骑在马上,围巾随风在身后飘荡,像旧书中描述的古代剑客。
“林雪君!”穆俊卿一眼便认出那人是谁,大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直呼出她的名字。
林雪君一抓缰绳,苏木便停了下来,与她一起朝穆俊卿望来。
穆俊卿快步走到她跟前,被一人一马盯住了,才意识到自己没准备什么礼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仰头迟疑地看她,卷发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像一顶胡乱戴在头上的鸟窝帽子。脸被风吹得白白的,嘴唇却愈发红。
一副毛厚且蓬松,唇红齿白的青年模样。
“路上照顾好自己。”穆俊卿手在兜里一个劲儿地翻腾,终于找出一粒自己吃剩下的糖果。
他只得捏出来,扬手往林雪君兜里塞。
苏木一瞧见糖粒,立即伸脑袋去叼。林雪君忙抱住它脖子,率先接过糖粒。拆开糖纸,当即便吃了,真甜。
苏木一甩脑袋,气气地侧头拿一只大眼睛瞪她。
“多谢你们一起买的羊皮坎肩,可暖和了。”林雪君拍拍胸口,又指了指嘴巴,“谢谢你的糖粒。”
“……”穆俊卿有些不好意思,糖还是孟天霞从场部回来时给他们带的。
林雪君看着一向是知青中大哥哥般存在的穆俊卿居然换了一副不善言辞的样子,以为他是担心自己,便懂事地道:
“放心吧,我已经学会了很多蒙话。穿得厚厚的,马骑得很好。路上吃的喝的都由乌力吉大哥负责,什么都不用操心。就看顾一下牲畜们就好,又不是去游牧。
“你们在驻地里也不轻松,虽然不必经受转场之苦,不必到漫无边际的大草原上受一整个春夏秋的风吹日晒,但要守林场,要砍树、搬木头,还要干所有人公认最累的脱坯、垒砖、建房的工作。再加上春天开荒种地种草……秋收、准备冬储等大量工作,也难说到底是去牧场更累,还是留在驻地更辛苦。
“我不过是跟着走一圈儿,最苦最累的活都不用我干,而且很快就回来了。”
说罢,不等穆俊卿回应,她一手拽了缰绳,忽然身体向他倾斜过去,仿佛要从马上掉下来一样。
穆俊卿吓得哎呦一声,上前一步,张开手臂似要接住她。
林雪君却哈哈笑着探臂往他怀里一塞,把奥都给她的2角钱塞进了他蒙古袍襟领里。
穆俊卿这才发现林雪君身体倾斜到一个度后便稳住身形了,她并不是要滑下马背,而是以一个看似危险的姿势,在马背上保持住了平衡,就像那些骑射比赛上最优秀骑手们展示的马背高难度动作。
伸手入怀,他摸出那2角钱,有些迷惑。
“帮我花了吧。”林雪君收回手的瞬间,身体也坐直回马背。双手一松马缰,脚内侧在苏木肚子上轻轻一碰。它便理解了她的意思,一甩尾巴,得得得加速跑向大队驻地外的聚集地。
草原上什么都有用,就是钞票最没用。花也没处花,不小心搞丢了,牛羊啃到都要嫌弃没营养。
只有留在驻地社群中的人类,才将它当宝。
“一个月后见!”马儿载着林雪君逐渐奔远,她扬起右手马鞭,在空中抽出爆响声,随即骄傲又健朗地回头,笑着与他作别。
穆俊卿全程几乎什么有营养的话都没说出来,只听着她说话,看着她笑,眼望着她驾马驰骋着离开……
像一阵草原风。
…
走去大队驻地外看热闹的牧民们边走边聊天:
“林同志现在是兽医卫生员嘛,她得跟着去,怕母牛们难产呢。”
“能坚持下来吗?去年大柱子第一次跟着游牧,出发3天就开始发烧。转场过程必须保证牛羊有水喝,得有雪,不能等开春回暖。可是有雪,就冷,冷就容易生病,好多汉人第一次跟着游牧可受不了。”
几个人聊着聊着,其中一位忽然提起知青们跟着去放牧时骑马的样子:
“汉人不会骑马呢,管不住马。畜群往前走呢,他骑着的马忽然就转弯了,他使劲儿拽马缰,又是喊又是叫的,马也不搭理他,自顾自地往边上跑呢,哈哈哈。”
其他人想象到那画面也忍不住笑,马儿最倔,不听话的时候常有,不会跟马相处的人只能被载着在草原上乱走,可怜又好笑。
他们正聊着笑着,忽然一匹黑骏马一阵风似的从他们身侧闪过。
等他们回过神时,只看到一个马屁股,和马上随着骏马奔跑时的颠簸节律、潇洒地上下起伏的背影。
什么东西过去了?
那一道黑影是什么东西?
“谁啊?”一位牧民眯眼远眺,还是看不清。
“……”另一位牧民却屏住了呼吸,随即大喊道:“那个背影怪小的,不像咱们大队的骑术健儿啊。”
“那个羊皮袍子挺新的,好像……好像是这一批知青穿的那种。”一个人忽然弱弱出声。
“知青?”
“那匹马好像是神驹苏木,大队长都特别想骑的那匹。”
“骑苏木的知青?那……那不是林雪君同志吗?”
“可是刚才那个人骑得很快,前倾的那个姿势,可不像生手。”
众人忽然都没了声音,几秒钟后,一位牧民终于忍不住了,拔足便朝驻地外的集结点跑去,一边跑一边回头喊:“我去看看是谁!”
一旦有一个人开始跑,其他人便也跟着跑了起来。
路上漫步着去驻地外送别的人瞧见这队快跑的男人,纷纷侧目,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儿。
有特别爱看热闹的人便不管三七二十一,也没头没脑地跟着跑了起来。
一时间积雪被踩踏的翻飞起了白雾,站在远处望这一片,仿佛有千军万马正赶往大队驻地外的集结点一般。
谁也想不到,这些疯跑的人其实只是想去看看,那抹急骋而过的潇洒身影,到底是不是从城市里来的汉人女知青。
……
转场队伍浩浩荡荡地出发,驼群负重坠在后面,牧人们穿插在畜群之间。
离开生活了几个月的冬牧场,顺着河流走向春天。
阿木古楞骑着他的大青马,一边慢行,一边不时回头。
天空忽然传来鸟鸣声,是一群北归的鸿雁。
迁徙的鸟儿划过天空,迁徙的牛羊流淌过草原。
阿木古楞一直等的人忽然出现在大队驻地口,骏马苏木一越过正目送众人的大队长王小磊,便抬蹄驰骋。
骑在马上的人拽紧了缰绳,脚踩紧了马镫,屁股虚坐着。
她身体前倾,几乎与马颈完全平行贴合,随着骏马有节奏地颠簸。
一个人走在路上只是人,可骑在马上御风驰骋时,却像变成了征杀的战士,变成了草原上的骑兵,变成了跃起便会长出翅膀的雄鹰,变成了令人移不开视线的靓丽风景。
林雪君很快便驾着苏木追上了阿木古楞,少年人“驾”一声叫,在大青马跑起来时,身体也倾伏向马头。
两个年轻人并驾齐驱,很快便赶到了行在队伍左前侧的乌力吉身边。
方才担心‘林雪君驾驭不了这片草原’的那些社员们,被甩在苏木身后,只能仰起头追望苏木的屁股。
乌力吉侧拉马头,回首望见林雪君追上来,驾轻就熟地驰骋在草原上,双眼明亮,双眉飞扬。
他一扬手,扯下面上的布巾,笑着放开嗓子朗声唱:
“我骑着马儿过草原,
“清清的河水蓝蓝的天,
“牛羊肥壮驼铃响,
“远处的工厂冒青烟。
“来……来……”
…
大队驻地外,大队长王小磊一直望着转场队伍赶过一片坡地,又转向一片凹地,渐渐不太看得全整个队伍。
他身后稀稀落落站着几位同来送别的社员,他们有的偶尔讲两句话,有的只望着远处无际的草原和天怔怔出神。
大队里忽然传来奔跑声,一人顶着个绿色的雷锋帽,大步赶到近前,在大队长等人都望过来时着急地嚷嚷:
“林同志呢?已经走了吗?”
“早就走了,你怎么才来送别?”大队长还以为雷锋帽是来给林雪君送行的,脑子里还在想,林雪君给对方治过啥牲畜。
“不是,我是来求医的啊!”
雷锋帽指了指跟着他一起跑过来的一条蒙獒:
“我的狗嘛,扎那,一直瘦叽叽的,怎么吃都不长肉,有时候还站在那里干喘,也不咳嗽,不知道是什么病。身体虚,每天都要跟我睡屋里,这样下去活不成的。
“林同志不是救狗嘛,起死回生的,奥都家的臭耳朵狗都给治好了,不仅不臭了,还说是缺钙。我的狗也不知道怎么了,林同志肯定一看就知道。
“哎呦,我怎么来晚了?这可咋整,也不知道我的扎那能不能熬到林同志从春牧场返回来——”
雷锋帽急得直拍大腿,朝着远处草原探头探脑,越想越懊恼。
‘扎那’是蒙语大象的意思,大队长低头看了看那条叫‘扎那’的蒙獒,骨头架子看起来倒是不小,但瘦得跟大耗子似的,哪有一点像大象的。
“林同志他们走了没多久,你不如把狗绑背上,骑马去追试试,说不定还追得上。”站在边上充满离愁的衣秀玉忽然开口。
雷锋帽看了眼衣秀玉,一下便瞅见了被衣秀玉塞在蒙古袍里带出来的小边牧糖豆。
“这就是林同志从鬼门关里救回来的狗子?”雷锋帽一步走到衣秀玉身前,眼睛瞪圆了仔细打量糖豆。
小糖豆被雷锋帽的忽然靠近吓得直往后缩,爱看热闹的本能又让它没将脑袋全缩回衣秀玉的袍子,眼睛还露在外面,水汪汪地打望雷锋帽。
“鼻子湿的,眼睛亮的,活了!”雷锋帽瞧着糖豆的精气神就知道传言不假,他又拍一下自己大腿,转身便跑回去牵自己的马。
不一会儿工夫,雷锋帽果然将自己的狗子扎那五花大绑在背上,驾着马儿得得得地追向转场队伍。
3个小时后赶回来,雷锋帽在忽然下起来的小雪中破风归来,路上逢人便骄傲地将手中的一张纸举高,使之迎风招展。
不等别人问他拿的是什么,已主动嚷嚷着炫耀:
“是林同志给开的药方子!叫‘化虫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