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君弯着眼睛,一直目送老母牛归队,挤进畜群还在往里钻,那副想把自己藏起来的样子昭然若揭。
成就感灌满胸腔,靠着一座山般的塔米尔,她又冷又幸福。
沾了液体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冻得哆哆嗦嗦地往袖子里缩,低头找到挂在脖子上的手套,忙套上手。嫌不够暖,又把两只手套揣进宽长的蒙古袍袖筒里,嘶嘶哈哈地等待冻僵的手指慢慢回暖。
大家笑够了,才注意到赶过来的庄珠扎布老人和乐玛。
乌力吉疑惑地问:“你们怎么赶过来了?”
“那个……琪琪格说你们烧牛呢……”乐玛目光还追着屁股上裹了褥子的老母牛,尚未完全回神。
原来……林雪君烧牛,不是怕牛死了被狼吃太浪费、想自己烤来吃,而是要把牛烧得站起来吗?
她……林同志烧牛是为了救牛?
这办法也太……太吓人了。
“是啊,林同志说她能让牛重新站起来。你看着没有,老母牛逃走的样子,走得多利索,多好!”乌力吉一扬眉,骄傲地炫耀。
“看到了,走得可快了,生怕我们再烧它似的。”乐玛忽然笑起来,悬着心落下了,心酸心痛啥的都变成了愉悦。
真是惊喜!
太惊,也太喜了!
阿木古楞帮林雪君收起两个小碗里的液体,整理好器具回红包袱,大家骑上马,赶着畜群再次启航。
往前赶时,乐玛阿妈一直跟在林雪君身边,睁大眼睛,好奇地问东问西:
“那以后咱们要是有牛站不起来了,瘫痪了,是不是都可以往牛屁股上点一把火?”
“那可不行,这个叫火疗,我们中兽医又管它叫‘醋酒灸’‘火烧战船’,可不能随便点火烧牛屁股,真的会把牛烧伤烧死的。”林雪君吓得忙摆手。
之前赵得胜大哥看见她把牛犊子拽出来,就也学着‘扯犊子’,不仅害他自己被母牛踹到要害,还差点把母牛产道拽坏,搞砸的话,牛犊子和母牛都会被扯死。
现在乐玛阿妈他们看到她火烧牛屁股万一也乱学一气,把牛烧死了,甚至烧到自己,那可就糟糕了。
“那怎么整的?你咋就没烧伤老母牛呢?”乐玛阿妈想起来就忍不住笑,一边笑又一边好奇地问。
“因为我还用了醋啊,得先用醋抹在牛背上,然后再把用水打湿的破被单盖上,然后才洒酒精点火烧呢。要是火太大,就洒点醋。如果火太小,就加点酒精。可得把握着点呢,等牛出汗了、热了,就得停火,盖上棉被啥的裹上五六个小时。”林雪君并没有被乐玛阿妈问得不耐烦,反而认认真真地给乐玛阿妈讲解起来:
“像牛寒伤腰胯型麻痹症、风湿、产后瘫痪之类导致的牛瘫痪,站不起来,都可以试试这个办法。严格按照我说的做,你们自己也能用这办法。”
“真的吗?哎呀,太好了!这可太好了。”乐玛阿妈一边拍着巴掌夸赞,一边转头问塔米尔:“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塔米尔嘿嘿笑着回答自己的额吉(母亲)。
另一边的阿木古楞和乌力吉也正支棱着耳朵听呢,他们全都学会了。
“林同志,有你可太好了,我们不怕老牛受寒了、累了,卧下不走了!”乐玛阿妈笑起来时眼睛完全被褶皱盖住,颧骨却圆圆的鼓起来,格外喜庆可爱。
“其实老母牛之所以卧倒不走,不仅是因为受寒受害,还可能是因为缺钙。”林雪君被夸得心里美滋滋,受到鼓励,忍不住更加仔细地讲解起来:
“母牛这一冬吃不到好草,瘦了,缺营养。小牛犊子成长过程需要大量营养,尤其长骨骼时需要钙质。母牛补不上钙,只好把自己的钙给小牛,就很容易缺钙无力导致瘫痪。天冷和劳累也会加重这种症状。
“火疗可以疏通血管,使血管温度上升、扩张,牛就有劲儿了。原本被自己过大的体重压麻的腿,一活血也就好了。”
“啊啊,我知道了,还有就是,母牛被烧得疼了,一受刺激,想跑,就站起来了。”乐玛阿妈忽然亮起眼睛,兴致勃勃地抢答。
“太对了,就是这样。”林雪君眼睛一弯,笑得格外温柔。
骑马随在边上的塔米尔听着自己额吉缠着林雪君问东问西,听着林雪君耐心解答,还在额吉猜想的时候,夸赞额吉,哄得额吉喜笑颜开。
他心里像有一团火,被一把无形的铲子翻来覆去地倒弄,烫一下,又烫一下。刺刺的,热热的,酸酸的,说不清楚,但就是……令他内心熨帖又焦躁。
他忽然一夹马屁股,箭一样冲出去,一路朝前,顶着风,被吹得眼睛脸都刺痛,超快的速度帮他宣泄了身体里憋着的激情和冲动,寒风浇熄了他灼烫的躁动。
马儿跑累了,他才终于好了。
于是放慢速度,等着队伍慢慢赶上来。
在靠近额吉时,他听到额吉正扭捏地跟林雪君解释之前她的误会。
“琪琪格这孩子说的,我还以为要现场烤牛吃呢,能不着急嘛。”乐玛阿妈解释了几句,忽然笑着将锅丢给了7岁的琪琪格。
“我都是照实说的,的确是要烧牛嘛……”琪琪格委屈,她也没有说错呀。
“……”乐玛尴尬,只得干笑两声。
塔米尔见额吉吃瘪,忍不住哈哈大笑。
乐玛瞧见儿子笑自己,恼了下,可转念回想一下自己居然真以为林雪君要带着大家活烧牛臀,的确可笑,便也忍不住跟着儿子一起哈哈笑起来。
乐玛阿妈的笑声可真豪爽,比小伙子塔米尔的笑声还嘹亮。
林雪君本来已经不笑了,可她听着看着乐玛阿妈笑,不由得也受了感染,竟再次跟着憨笑起来。
在这片土地上,大家实在太会大笑了。
嘴巴张大,一点也不担心被人说‘不淑女’‘不绅士’‘太傻气’。长生天从不斥责他们大笑,他们便要笑得大声,笑得尽兴。
把什么烦恼都宣泄了,真是越笑心里越敞亮,越笑,也就越开心了呢。
林雪君也学会了这样的笑,的确很开心,就是有点撑。
嘴一张,西北风自己往肚子里灌,她都快饱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林雪君:烧牛屁股的时候——
阿木古楞:嗯?
林雪君:还真有点香……
阿木古楞:……
…
第46章 冰原上的小舞台【3合1】
“你的身体被大风雪困在房间里几个月,艺术、音乐、哲学东西就来到你的
一转眼,辛苦的转场路途已过大半。
连人带牲畜们各个睡不好吃不好,受冻挨累,都已经疲惫不堪。
这天晚上,庄珠扎布老人终于带着胡其图阿爸撤了毡包支架和大毡毯,在一处避风的沙窝子里临时扎包休息。
转场的队伍常常会到沿途遇到的蒙古包里接受招待,喝主人为他们准备的‘搬迁茶’,可他们这一路过来并没有路过任何人的蒙古包,大家只好自己扎包为自己准备茶水和好伙食。
一些人立好毡包的支撑梁柱,再搭架子挂毡,起灶搭火。另一些人将牲畜赶在一堆,合力卸下骆驼背上、马车上、大牛背上的家当行李,再用硬毡和木柱在风口搭建挡风墙,驱使蒙獒们看好畜群,不让牛马溜达得离营地太远。
林雪君帮着乐玛阿妈几人忙活完,回到扎营处时,毡包已经扎好,超大的篝火也被点燃。
塔米尔将他背来的几筐牛粪码在边上,捏着铁钳子一块一块地往木架篝火里添干牛粪。
火烧得牛粪屑翻飞,四处弥漫着一股苦苦的味道,林雪君早已不觉得它臭了,每每闻到这味道,大脑都会产生对温暖和美食的依恋——烧牛粪换来的总是火焰和烹饪,使她对牛粪也产生了无所谓味道的感情。
走到篝火边取暖,腰才弯了一点,被林雪君塞在蒙古袍里的小狼便猛地往外窜,要不是林雪君及时抓住企图越狱的小东西,它就一跃跳进篝火里了。
真是为了自由不惜飞蛾扑火的小蛮子,它连带着夹板的腿被碰疼都不怕,真是难驯。
“你说它有没有可能是之前我们遇到的饿狼群里那头黑狼王的孩子呢?”林雪君将小狼崽脑袋塞回袍子,任它嗷嗷呜呜地啃自己的厚手套。
“小狼小狗小时候都黑不溜丢的,长大后有的还能变白呢,再养一段时间看看吧。瞧它那臭脾气,极有可能。”塔米尔将牛粪塔盖好,便转身去帮他阿爸杀羊。
胡其图阿爸手法很快,几下就让黄羊无痛闭眼。
血流出来洒上盐,和上一点林雪君提供的酱油膏,灌进乐玛阿妈洗干净的羊肠里。
羊胃被切成丝,羊心羊肺全切好丢入放满白雪的大铁锅,铁锅架上篝火架子,雪水融化,食材沉底,等好久才从锅底冒出细小的泡泡,将食物推举得左摇右摆。
乌力吉扒羊皮、切割羊肉的手法特别熟练,刷刷刷几下一整张羊皮就被扯下来,下刀如有神,这一块的羊腿,这一片是羊肋骨扇,这些是羊脊骨条,羊脖子、仰头、羊尾……
一一切割后,牧民们默契地将这些不同部分的食材用不同的方式处理,每个人手脚都特别利落,潇洒得像是侠士。
任何工作被人做得熟练又专业,都会显得魅力无穷。
林雪君站在边上打下手,一会儿觉得乐玛阿妈好帅,一会儿觉得乌力吉大哥好潇洒,一会儿又觉得庄珠扎布老人好酷。
劳动中专注的每个人都有独属于他自己的魅力。
林雪君向往这种专业,喜欢这种专注,她围着这些可爱的人们转不停,渐渐嗅到了大锅里羊汤的香气,渐渐被另一把架在篝火上大铁锅里煎炼油出的羊油吸引,拯救人类饥饿和幸福的美食正在赶来的路上。
这只黄羊的皮子不大,做个袄子肯定是不够,做成马甲也有些勉强,庄珠扎布老人将皮子处理好后交给乌力吉大哥家的嫂子,让她给阿木古楞做顶新帽子——老阿爸也注意到,阿木古楞旧帽子上的毛快被磨光了。
阿嫂的手艺很好,她在身后一个小袋子里摸了两下,就掏出一顶粗粗长长的针,和一个大顶针。抬头看了眼阿木古楞,她便执起粗旧的剪刀开工,肘部兜着昏昏欲睡的小儿子,利落地穿针引线,只几下便将尤登帽的三角形状缝出来了。
“这帽子后面还可以做个搭,脖子也能护住,不往里面钻风。”阿嫂见林雪君好奇地看她做活,便举起针线和黄羊皮子,从容地介绍自己最擅长的手艺。
之前一直被挂在骆驼身侧的几张大饼也被拿出来,因为总被骆驼蹭掉在地上,还曾被一头母牛踩了一脚,大饼表面有些脏,沾了好多草屑。
乐玛阿妈用手随便拍拍,又在干净的白雪上抹两把,便都摆到锅盖上。
林雪君趁大家忙活烹饪,带着阿木古楞背着箩筐去喂牛——箩筐里装的是他们一路上东奔西走采集到的草药,还有她挖到的一些根茎好料,都是对待产母牛好的草料。
一头牛一大把,两人分头,从畜群前头喂向畜群尾巴。
越远离篝火越冷,草原上的夜晚像无情的野兽,不断吸食生物的温度,企图冻死他们,再将他们吞没、吸收。
母牛们挤挤挨挨凑在一块儿取暖,于夜色中休息、反刍,看到林雪君递过来的草料,像知道是好东西一样,全抬起头大口嚼食。有的吃开心了,还会追着啃林雪君的箩筐,像讨食吃的孩子。
它们都在努力进食,乖乖休息,用自己的方式抵御‘寒夜’这头怪兽。
远处篝火边,胡其图阿爸将羊腿、半扇羊皮还有羊腰子穿在削细的木棍上,用小刀切开十字花,架上篝火。
抹上刚熬炼出的羊油,不时旋转木棍,嗅闻着烧烤羊肉时特殊的熟肉焦香,嘴馋地干咽。
他切下羊腿外层烤熟的一片肉,想给林雪君同志尝尝,却没见到人,转头问塔米尔:
“林同志呢?”
“去喂牛了。”塔米尔正在剁羊骨头,拽出长条状完整的骨髓,丢进羊汤锅里。
“这一路走来,林同志每天给老母牛采草药吃。看到有牛步速慢了,就拿出她那个铜壶,给牛灌她在大队时提前煮好的药汤。”胡其图阿爸便将那片肉递给了自己的妻子乐玛,然后随口道:
“林同志每天跟在畜群边观察牛群的状态,这个蹄子不对劲,要用刀削掉插进蹄子里的石子。那个牛拉的屎不对劲了,灌两碗温水、赶到队伍中间挡风保暖……这关照得太细心了,真有能耐。”
“可不是嘛,关键是这些小问题小毛病,给咱们也看不出来啊,她总能瞧见点苗头,就给处理掉了,不让牛病倒,这个太重要了。要是真等老母牛拉稀瘫痪了,或者蹄子里的硬石头扎到肉痛瘸了走不动,冻发烧病下了,那就不好治了。”乐玛嚼着丈夫送进嘴里的烤肉,虽然没有盐味,却也幸福地眯起狭长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