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嘎老三讲这些,林雪君胸腔里忽然涌动起使命感,同时想到方才自己凶嘎老三,愈发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刘副队长,刚才我有点急,您——”大家都是为牛好,也都是对牧区好,因为不是兽医而说两句不够专业的话挺正常的,她……
嘎老三听到林雪君忽然这样讲,他倒比她更窘迫了,脸涨得通红,举起双手跟汽车雨刷器一样快速摆手:
“别别别,也是我本来就不懂,瞎指挥瞎掺和了。你看你毕竟是兽医卫生员嘛,我……唉,反正没事,咱俩没啥事儿的啊。”
林雪君被他的样子逗笑,两个人不尴不尬地‘你你’‘我我’了一会儿,忽然全低头笑起来。
也算是一笑泯恩仇了。
“你这个治法,能不能给我说说?万一我们大队的牛也出这样的毛病,我也好想办法给治治。虽然不够专业吧,赤脚兽医也好过啥都不懂嘛。”回到胡其图家的毡包里,嘎老三想着借人肯定是借不走的,毕竟现在第七大队的母牛们也需要林雪君照看,那不如临阵磨枪地学两招。
“那我写几个产前产后常见病的基础处理方法吧。”林雪君又扯下两张病理本上的纸,坐在餐桌边,借着油灯的光,刷刷刷书写起来。
牛犊子不能随便扯,把母牛内脏扯坏了,反而办坏事。一些助产的简单手法能教,真要到需要拽犊子了,就还是得请有经验的、懂原理的专业人士来。
嘎老三站在边上,时不时凑过去看两眼,转头瞧见大队长王小磊,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太嫉妒了。
怎么就让他们第七大队碰上这么好的孩子呢。
“你可太幸运了,祖坟都冒青烟儿。”嘎老三凑到大队长身边,小声念叨:“这孩子真是嘎嘎好,咋没来我们大队呢,太缺这样的技术人员了。你看这孩子还嘎嘎懂事,多真诚啊……唉。”
说上两句,又忍不住叹气。
太可惜了,越想越可惜,怎么就没来他们大队呢!
唉!
嘎老三收好林雪君写给他的基本操作说明,之后又在胡其图家多呆了2天,每天跟在林雪君屁股后面。她做什么他都问,认真学习,不时还在林雪君给他的纸张背面记一些要点。
3天相处下来,林雪君终于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喊他‘嘎老三’了。
刘副队长家里排行第三,口头禅是“嘎嘎”——
“记住了吗?”林雪君教完知识,转头问嘎老三。
“这招真是嘎嘎好。”这是嘎老三的回答。
“好吃吗?”乐玛阿妈做了炖肉。
“嘎嘎好吃。”这是嘎老三的回答。
“又要降温了。”庄珠扎布老人看着天上的云感叹。
“今年这天儿呀,哎呦,嘎嘎冷。”这是嘎老三的回答。
在他的字典里,最极致的强调词,就是‘嘎嘎’。
跟着他呆了几天,林雪君、阿木古楞和塔米尔都被传染了,时不时不留神便也会说句“嘎嘎累”“嘎嘎厉害”之类。
送走嘎老三后很长一段时间,‘嘎嘎’这个口癖都还不时出现。成为林雪君几人之间的一个梗,每每不小心说出来了,大家都会相视而笑。
嘎老三离开了,但‘嘎嘎’没有。
第53章 电台里的好文章
【呼色赫公社第七生产大队知青林雪君】
在草原冬天发挥最后的威力,把即将离开这片土地的寒冷凝聚成又一场大雪时,海拉尔公社的广播站,收到了来自呼色赫公社的信件。
审稿的书记在一叠信件中,率先挑出信封字迹最工整好看,邮票贴得最端正的一封,目光扫了眼落款。
林雪君,雪中君子。
文章的标题是《草原的早晨》,无论是标点符号,还是文章格式,亦或是字距,都非常标致,更不要提潇洒有锋的字迹。
书记只扫过一眼,便觉得赏心悦目,好感值提升了。
端起大茶缸,他嘶溜嘶溜喝了一口,眼神始终不离信件,沉心读起来。
这一读,便再未离眼,直到小臂发酸,才意识到举着的茶缸竟一直忘记放回桌面。
好文章!
真是一篇好文章。
之前因为一些作者赚着大钱,写的却是吹捧口口、贬低劳动者、瞧不起劳动者的坏文章,挑动社会矛盾、不利于团结,致使全天下作家都跟着遭了殃——稿费制度被取消,许多有才华有思想的创作者投入劳动后,再也不动笔杆子了。
真是几颗老鼠屎,坏了一锅好粥。
海拉尔广播站的审稿编辑这些日子一直没能看到什么别开生面的好文章,总是千篇一律的调子,没有灵魂。
旧社会的文化和艺术是属于‘主子们’的,领袖倡导无论是医生还是教师亦或者文艺工作者,都要做人民的医生、人民的教师、人民的文艺工作者。
是以文化这个区块,也要做革命,文艺内容也要站在劳动者们的角度去创作,去演绎。要立足无产阶级创作内容,去满足劳动者们的渴望,这就需要创作者也深入人民群众,深入劳动,要落地,要看见大家的生活和喜怒哀乐,再去书写,去颂扬。
领袖也鼓励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要促进文化繁荣,要扭转旧时代一些‘只颂扬主子善良,奴才刁钻狡猾’的偏见,去描绘真实的无产阶级生活。
鼓励更多人像鲁迅先生一样为报社投稿,创造优秀作品……
可是这个想法落地后却变得极端了,偏离了初衷。
创作者害怕自己的内容写出来被打上不好的标签,出现的结果就是极端的困束和鹦鹉学舌,好稿子越来越少。
但今天这份稿子没有那种束缚,字里行间尽是灵动和自由。
它描绘了祖国的美好河山,勾勒了草原早晨,生产大队中的浓浓烟火气,还有在劳动过程中,公社社员们最朴实却也最踏实安宁的生活。
文章从草原清晨美景开始,镜头一点点展示生产队的劳作细节,最后又落足在瑰丽迤逦的草原夜景,使阅读者置身夜晚的神秘与危险中,期待起明天又一个美好的清晨……
文章中没有一个字在赞颂吹捧什么,却通篇都在描绘‘热爱’与‘赞美’。
这片土地上的劳动者们就是这样的朴实无华,沉默而又隐忍。文章中展现出来的宁静生活、美好景色,和那种含而不露的幸福感,正是这些默默无闻的劳动者通过那些不足一提的工作,一点一滴创造出来的。
审稿书记啧啧两声,想要举起茶缸喝一口解渴,却发现茶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凉了。
他抬起头去看挂在墙上的钟表,才意识到时间的流逝。
将茶缸往桌上一顿,他蹬蹬蹬跑向站长办公室。半小时后,又举着稿子蹬蹬蹬跑去广播站,将十点钟后准备播的稿子临时换成了这一份新稿。
广播站的喇叭被轻碰,发出嗡嗡的低鸣。
短暂的沉默后,便是广播员小张抑扬顿挫的诵读。
女性清润又充满生机的声音,为这一篇文章添了一抹特殊的柔韧英气,使场部所有乘着晨光劳作的社员,都切实地感受到了文字的美感,和文章中蕴含的温柔而蓬勃的力量。
人们体会到了那种平等的爱和热情,借着文章的视角,看到了自己生活中值得被关注的美好细节,和值得被赞颂的平实的伟大。
忽然之间,所有人都从半迷蒙的昏沉中觉醒,有了朝气,有了士气。
潜移默化间,一股蒸蒸日上的气氛笼罩了广播音量可传达到的所有区域。
来海拉尔公社采风的‘劳动画家’秦佩生正拿着自己的速写本游荡于劳作的社员之间,想要选择一个最具有代表性的画面写生。
忽然听到广播站的文章,便再未挪动一步。
当文章念诵完,他才发现因为久站不动,自己的脚趾都冻麻了。
他忙跺跺脚,收起纸笔,快速朝公社广播站赶去。
他就职于《内蒙日报》,为报纸中的文章绘制插图,或独立创作一些他采集到的劳动者的生活瞬间和感人画面。
同时,他也是《内蒙日报》的副主编之一,他特别热爱自己的工作,也将《内蒙日报》当做自己的孩子一样。
这些日子,他常和其他副主编及主编凑在一起讨论,觉得他们的报纸缺少了些什么。可到底缺什么,又很难聊通透。
如今听到广播中的文章,他的大脑像被灵感击中般,一瞬间开了悟。
这就是《内蒙日报》缺的东西——不用太惨烈,只是勤勤恳恳地做好自己的工作,仍然动人的……日常的美感和平凡的动人!
半个多小时后,秦佩生拿到了那份文章。
他将之握在手里,快速通读一遍后,目光凝在了落款处——
【呼色赫公社第七生产大队知青林雪君】
审稿书记从办公室外走进来,拿着一张登记纸,对秦佩生道:
“是从首都过去的,主动要求到祖国最边缘的草场支援建设的16岁知青,林雪君。是位年轻的女同志!”
……
几天后,秦佩生回到《内蒙日报》报社,第一件事就是赶去主编办公室。
他才敲响门走进去,主编便站起身迎他入座。
不等他坐稳,主编已拿出一封信递给秦佩生,急切地道:“这篇稿子你看看。”
秦佩生接过信封,有些疑惑地看向信封上的地址文字。他眼睛一亮,不敢置信地瞪圆了眼珠子。
这字迹太眼熟了,尤其——
【呼色赫公社第七生产大队林雪君】的寄信方地址让秦佩生产生了一种恍惚之感。
挑眸扫了主编一眼,他抽出信的同时,从怀里掏出另一封字迹一样的信,递到主编手里:
“这封文章,你也看看。”
主编狐疑地接过秦佩生的信,接着便露出了与秦佩生一样的恍惚表情。
两人捏着各自的信件,抬头对视,大眼瞪小眼。
两个人想给对方分享的稿件,竟巧合的都是林雪君创作的。
待他们各自阅读了对方递过来的文章,再抬起头时,都有些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
在对方的眼中,他们看到了与自己如出一辙的情绪。
“都是林雪君同志。”主编呢喃。
“是的,这篇《冬牧场上的牧民:草原骑士》写得也很好,我们先刊登哪一篇?”秦佩生有些踟蹰。
“……”主编沉默下来,也开始思索秦佩生的问题。可几秒后,他忽然将信件往桌上一拍,哈哈大笑起来。
“?”秦佩生抬头疑惑打望。
“江山辈有人才出,长江后浪推前浪啊。初生牛犊不怕虎,敢看敢想敢写,又是在红旗下成长起来的年轻人,思想端正,写得好啊,写得好。”主编接过秦佩生手里那份文章,爽朗道:
“不用想先登哪一篇了,哪篇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