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载草药回程的路上,林雪君看到了忙碌的开荒队伍。
无论男女,都推着装满石头的独轮车,磕磕绊绊地将石头运下山。山坡路很崎岖,时不时有草根树根支出来拌脚,手里的独轮车又沉又晃,如果走不稳抓不紧,就会摔倒。
掉出来的石头得重新装车不说,人还可能会受伤,最让社员们害怕的是摔坏独轮车——这是现下大家很珍惜的运输工具,必须好好保护着使用才行。
社员们如此往返,一点点清掉黑土地里的石头、草根等杂物,将不适合耕种的肥沃土地,人为变成适合耕种的平整松土田。
采草药的时候在灌木和山林中穿来穿去,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泥土地不受力,每一步都走得很辛苦。更何况爬坡艰难,林雪君觉得很累,常常走一小段路就要坐在树根上休息一会儿。
可瞧见这些开荒的人,她长叹一口气,忽然觉得自己的工作已经算很清闲了。
将草药放回院子里让衣秀玉做整理,之后她便带着阿木古楞跑去了大队丢石子的垃圾堆。
两个人推着小独轮车捡了许多大小差不多的小石子,回到院子后林雪君先踩平了泥泞的地面,之后便将石子均匀地洒了上去。
“这石子和泥搅和在一起,不更不平整了嘛。之后泥水一蒸发,高低起伏的不拌脚吗?”衣秀玉一边整理药材做归类,一边发问。
林雪君捶着后腰,累得话都不想说,但还是耐心地连喘带歇地答:
“院子里的动物要是把地踩得不平整了,我就再把它们踩平。”
说罢她又指了指石头路面边上的挖出来的小渠,继续道:
“我踩地的时候,把泥往中间踢了许多,这样咱们的院子中间高,两边低,就算下雨,水也只往边上的水渠里流,不会积在院子里。回头我再多推几车石子,再铺两层。
“只要我们这次石子地干燥前把地踩实了,地面就会被踩得越来越硬。石子镶进泥土里,也就渐渐成为结实的石子地面了。
“这比水泥地好,水泥地返潮,寒气重,牛马常在水泥地上趴卧睡觉会生病的。
“这也比泥地好,泥地上牛粪啥的不好清理,下雨后也容易泥泞不堪,卫生条件差的话,不仅院子里的牲畜容易生病,人也一样的。”
讲话的这会儿工夫,阿木古楞已经埋着头,吭哧吭哧地把小推车上的所有石头都铺好,再次推着独轮车出发了。
林雪君长吐出一口气,伸手想擦擦脸上的汗,发现手掌心全是灰土。可还要去推石头,现在洗了手也白洗。
她张着脏手正踟蹰,斜刺里忽然伸出一只手,手里捏着个皂香的小帕子,格外温柔地帮她擦去了脸上的汗。
林雪君转头甜滋滋地看向衣秀玉,发现小姑娘为了给自己擦汗,脚都是踮着的。
她灿然一笑,心里像棉花一样软,转头就抱住了衣秀玉,叹息着抱怨:
“好累啊。”
可是又好想要一个干干净净的石头路小院子啊。
衣秀玉用力回拥住她,一下又一下地拍抚林雪君的腰背,帮她解乏。
林雪君正想叹息,忽然听到一阵拖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好像很急的样子。
她心有所感地转头,便见一个瘸腿的老汉一摇一摆却尽量快地跑过来。他满脸愁容,还不到知青小院,只远远瞧见她,便抬臂呼喊:
“林同志,林同志,你是不是能治狗?我,我的狗要死了,你帮我看看吧,我的狗要死了……”
是驻地的光棍汉守山人王铁山,这些年只有一条狗陪着他住在山腰上的小屋里。
林雪君离开衣秀玉软软的怀抱,撑着腰走向院门口,蹙眉相迎——
王老汉那条相依为命的四眼狗竟要死了吗?
第71章 老光棍的精神寄托
小狗即便在生病,也是安安静静的。
呼伦贝尔的春天实际上很短,6月初了,首都已经可以海魂衫外套中山装满世界乱转,在第七生产大队这个靠山面草原的小驻地里,社员们却还得穿轻便的棉袄棉裤。
日夜温差仍很大,虽然白天变长了,但到傍晚这个时候,能感觉到明显的寒意往脖子里钻。
从山上下来的融雪水都流淌得缓慢了,屋檐上滴答的水滴不知在什么时候慢慢汇集成了小冰锥。
林雪君穿着自己从首都带来的纯白色棉花里小袄,配灰蓝色棉裤。左右领子上各别一个红彤彤的小章,挎上药箱,表情专注的样子,英气勃发,特别靓。
她迈开大步坠在王老汉身后,一边走一边询问那条四眼狗的状况。
“已经两三天不吃东西了,我之前想着,狗会撑死,但饿不死的,就没当回事。
“可是今天它趴那儿跟个死狗似的,我喊它,它耷拉着眼睛,翻着白眼看我,它以前没这样过。
“还喘,跟个老风箱似的,呼啦啦,呼啦啦。”
王铁山的声音很沉,显示着他是个平时很少讲话,严肃而沉默的老人。
斑白的短发和满面的褶皱让他显得比实际年龄更老,不过在刚从磨难中挣脱出来的这片土地上,六十来岁的老汉也已算得上长寿长者了。
“还有其他特殊的反应吗?”林雪君又问。
“鼻头很干,对,还吐血了。”王铁山始终看着林雪君的表情,每当她皱眉,他的心都会跟着紧一下。
林雪君点点头,脑子里开始思考这些王老汉描述的症状,可能代表的疾病。
如果只是普通的口腔炎症,像四眼狗这种忍耐力极强的动物,不会表现得这么没精神。
鼻头干往往代表着发烧,这个就很不好。
喘的话很可能是一些肺部炎症、呼吸道炎症等引发的,加上食欲丧失……
所有症状听起来都不像是小病。
从知青小院到王老汉的家要穿过整个生产队,还要再爬一段山路,才能看到那个主体木质结构的小屋。
快走到时,王老汉转过头,那双因为苍老而显得黯淡的眼睛望了望林雪君。他扶住树歇了口气,开口郑重道:
“感谢你过来,真的谢谢你……”
他想要找一些其他更能描绘自己真诚谢意的词句,却没能成功,只得口拙地重复着说谢谢。
他知道兽医原本只治牛羊马驴和骆驼,其他动物只能自生自灭,或者家主自己琢磨着治。可是他听奥都说过,大队新来的知青兽医愿意给狗治病。
他的心里太急了才想着求医试试,没想到林雪君立即就拎上药箱跟着他过来了。这一路他都在观察她,她真的在关心狗的病情,不是在敷衍。
…
王老汉的小院子用木帐子缠围着,小屋只有一栋,连仓房都无。此刻门敞着,能一眼看清屋里除了一张床、一个灶和一张椅子外就没什么了,连桌子都没一张。
可在屋外靠灶的那面较暖的墙根下,却有一个不小的木质狗窝。外围木板拼得整整齐齐,内里还缝着一层绵里子,狗钻进去就像钻进被窝一样,肯定很暖和。
王老汉见林雪君打量狗窝,便带着她往屋里走,“有时候它不睡狗窝,跟我睡屋里。”
他点了桌上的油灯,又提着灯走到床边上。此刻那只大狗正窝在床内侧,有陌生人跟进来,它仅抬了下眼睛,便又不动了。
林雪君接过他手里的油灯,坐上老汉的硬板床后跪行到内侧去检查狗。
“有点冷哈。”王老汉站在床下搓了搓手,转头蹲到灶边去填柴点火。
“狗咬人吗?”林雪君转头问。
“不咬人,很通人性的,它知道你是好人还是坏人。”王老汉从灶后探头回答。
林雪君便伸手先摸了摸大狗,尝试先与它建立信任,“它几岁了?”
“六岁了。”
“是条青壮狗了。”
“以前常挨饿,人都没啥吃的,狗更不行了,也就这几年才好了一点。照之前的状况,这个岁数就算老狗了。”王老汉填好柴站起身,走到门口想关门笼住热乎气,想了想,还是只掩了一下,并没将门关上,“大多数狗都活不过10岁的。”
林雪君点了点头,在抚摸了四眼狗一会儿后,它渐渐对她有了反应,尾巴轻轻挪动,似乎是想要摇一摇向她示好。
林雪君这才拿出体温计,捏起狗尾巴,喊老汉控制住它不让它乱动,并温柔地将温度计插进狗直肠。
大狗先是抗拒了下,但抬眼看了看自己主人,还是选择信任,没再挣扎。
“乖狗。”林雪君轻轻摸了摸狗头。
“它真的可乖了。”王老汉双手压在狗背上,听到林雪君夸奖它,立即伸手拨开大狗肩膀处的毛发,露出下面一条很长的伤疤给林雪君看:
“你看,之前我去山里打猎,遇到了头人熊,它很英勇地扑咬拖住人熊,我才能逃跑。是它救了我一命啊。
“当天它没回来,我还以为它肯定被熊吃了,幸好第二天回来了。
“不过带了一身的伤,最严重的就是这条,两指长,流得满身血。大队里的人都说它活不成,不如杀了吃肉。”
王老汉说到这里仍会露出愤愤表情,手轻轻抚摸大狗那条长疤,高兴地说:
“我每天给它采草药捣成汁涂抹,打旱獭和兔子给它吃,别人都说我是狗的奴隶,哈哈,但它也争气,真的长好了。
“这山腰上就我俩相依为命,人家娶个媳妇还要吵架呢,我俩可不吵架。”
林雪君被他的描述逗笑,手指开始一寸一寸地按压大狗身体,没有蜱虫也没有异常的肿块。再拎起狗头检查颈下,淋巴有些肿,但并不严重,很多炎症也会引起淋巴的轻微肿大,这可能也是造成大狗鼻头发干的原因。
抽出温度计,用老汉递过来的破布擦了擦,就着油灯一看,“发烧了。”
“严重吗?”王老汉听到这话,心里浮上希望,“那是不是喝点退烧药就好了?”
“还不知道。”林雪君转头对王老汉道:“得看到底是什么引发的烧热。”
说罢又戴上听诊器,听起大狗的肺部。
只有哮鸣音,声音略粗,如果是肺炎的话应该也只是初期,肺内渗出物比较少。
如果这是造成狗子气喘的原因,那狗子不应该表现得这么没精神。
王老汉大气也不敢喘地看着林雪君检查,心情跟着起起落落地不安。
林雪君又听了几遍,便伸手去检查狗子的嘴巴。
王老汉说它不止粗喘,还吐血。
如果是肺部病灶引起的吐血,刚才听到的就不应该只是哮鸣音……
林雪君像一个谨慎的侦探,一点点搜集线索,寻找真相。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到近前后一敲门便把门给敲开了。
林雪君转头去看,竟是穆俊卿带着王建国过来了。
“王大爷,我们听说林同志来这里帮你看狗,咋样啦?大狗还好吧?严重不?”王建国一进门就盯住了王铁山,嘴上虽然说着关心狗的话,眼睛却在乱转。
“进来吧。”王铁山原本正跪坐在那里帮忙压着狗,见到知青们过来找林雪君,便从床上挪下来,左右望望,只能拉来唯一的椅子,请穆俊卿和王建国一个坐椅子上一个坐床沿上。
“天黑了,我们怕你自己走回去害怕,带了手电筒过来接你。”穆俊卿坐在炕沿上,从怀里掏出手电筒。接着又从另一个兜里掏出一个小蛋糕,“衣秀玉同志说你还没吃晚饭,我们不知道你看狗需要多长时间,就让衣秀玉找了块蛋糕给你带过来。”
“没事,还不怎么饿呢。”林雪君看看王建国,又看看穆俊卿,自己出诊咋还需要他们来接呢?要真害怕,王铁山大爷肯定会送她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