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赵夫子有机会在县学教书,但他要照顾家人,县城花销又大,故而回了村中。
县学的夫子位置,一个萝卜一个坑,黄德珉就是顶了赵夫子,所以才能在县学当夫子。
不过他来的时候,同僚们还让他问问赵夫子,到底是哪个学生,写出那样好的句子?
黄德珉过来一看,下意识问了这个小童。
他在书铺见到小童时,就觉得这个小孩不同凡响。
这会他一问,小孩反而不好意思了。
纪元自然不好意思啊。
在赵夫子面前说说就算了,怎么其他人也知晓了。
旁边原本取笑纪元的安长孙纪利等人,见此赶紧离开。
被大人看到他们这般行径,难免心虚。
黄德珉看看,又道:“你们赵夫子住在何处,我有些忘记他家的位置了。”
纪元自然领着黄夫子前去,小牛跟着他在后面慢悠悠走着,黄夫子余光也看到纪元的衣服破烂,多半是不能穿了。
这么穷的小孩,却依旧在读书,自己不过考了三次乡试,何必沮丧呢。
走这一路,竟然让黄德珉心胸开阔。
到了好友家中,赵夫子一眼看到纪元的衣服,眉头皱得很深,开口道:“过来,换上你师娘做的衣裳。”
赵娘子用的是赵夫子以前衣服的布料,如今他不怎么出门,这些衣服也用不上,所以给纪元做了几身,按照习惯特意多留了布,等长大了把裤子跟袖子边放下来,衣服还能合身。
纪元很不好意思,面对纪利他们,他还能大声反驳,在赵夫子面前却觉得拿得心虚。
赵夫子两个孙子,一个孙女,也是有两年没新衣,他也不好意思拿。
黄夫子笑:“巧了,我也带了布,给孩子们做衣裳穿吧。”
“今年我要去乡试,县令大人提前让教谕拨了入冬才发的衣料炭火等物,正好把布料拿来了。”黄夫子根本不让赵夫子推辞,直接把东西交到赵娘子手中。
黄夫子看着赵夫子跟纪元,俩师徒倒是像得很,故意开玩笑道:“你这小童,快跟师娘去换衣裳吧,否则你夫子还不收我的东西呢。”
只有纪元收了赵夫子的,赵夫子才好意思收黄夫子送来的东西。
纪元谢过点头,赵娘子笑:“过来吧,早早让你换上,还做了根发带,更精神些。”
等纪元过去换衣裳。
赵夫子跟黄夫子才真正彼此问候。
两人日子都不算好过。
赵夫子要养一家人,赵娘子虽不用耕地,却要种菜缝补维持家用。
黄夫子也差不多,爹娘不在,膝下却有两个孩子,加上备考的费用不菲,这些衣料物件是他节省出来的。
没有家资的秀才日子,大体都是这般。
寒暄过后,黄夫子道:“这就是你那个学生?”
提及此事赵夫子欣慰一笑:“不错。”
赵夫子顺手把近日纪元的课业拿出来。
黄夫子听说那句任尔东西南北风后,便一直对此心向往之,这样学生的课业,他必是要看的。
只是课业拿到手中,黄夫子好笑道:“这字实在不成。”
“谁说不是呢。”赵夫子道,“也怨不得他,他父母俱不在。家中叔婶并不支持。”
寥寥几句,便道出纪元的心酸。
黄夫子叹气,他也是爹娘去世的人,明白其中苦楚。
读书是要钱的事,爹娘都在的孩子生活都难保,还提什么上学。
从私塾到笔墨纸砚,各个都要用钱。
时间都用来读书,平日不事劳动,吃喝又不能少。
分分毫毫都离不开铜钱二字。
黄夫子知道赵夫子不喜别人提这些,认真看纪元课业的内容。
他越看背挺得越直。
要说文章优劣。
文辞华美固然好。
可其中的意思却更重要。
文章如其人,一篇文章所要表达的意思,能让犀利的夫子看出对方的想法。
黄夫子忍不住叹道:“怪不得是能写出任尔东西南北风的学生,如此坚定乐观,如此坚韧挺拔,跃然纸上。”
赵夫子摸摸胡子,罕见笑道:“是啊,没想到我们安纪村里,还有这样的好苗子。”
“你可知,他从二月中旬跟着读书,如今才五月初,就已经有如此见解。”
“天资不凡。”黄夫子直接下断言,“绝对是天资不凡。”
赵夫子并不否认,反而提起黄夫子的事:“我在信中听闻,你这次本不打算再考?”
黄夫子笑少了些:“说句不好听的,靠着娘子典当首饰去考乡试,实在不是大丈夫所为。”
只是他说不考,娘子连夜换了银子回家,让他务必安心。
大不了回来继续教书。
县学教谕也说,这位置依旧给他留着。
原本因感慨纪元衣衫褴褛却依旧读书的心情,随之落下。
正好纪元已经换了衣服出来。
赵娘子的手艺没的说,衣服大小也刚刚好,预留的衣料也被缝起来,一般人看不到。
这几个月里,纪元不说吃饱,却也能一日三餐,身量高不少,也没之前那般瘦弱。
这会头发被梳起来,又系了发带上去,活脱脱一个英气的少年郎。
赵夫子道:“纪元,今日黄夫子也在这,你真的写不出那句诗的另外两句?”
啊?
刚来就又让他作诗?
纪元一脸迷茫,黄夫子接过话:“乡试何其艰难,不瞒老赵你说,无论如何,这是最后一次了。你们都不用再劝。”
纪元这才明白。
原来黄夫子已经不太想考。
考了八九年,确实艰难。
倒也不是没有考更久的,但黄夫子看起来也是家境拮据之人。
上次在书铺碰到黄夫子,黄夫子说若有缘,他们还会成为师生,大概就是抱了最后一次的想法。
赵夫子让他作诗,是让他用那首诗来宽慰黄夫子。
纪元想到黄夫子送给赵夫子的衣料,又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咬咬牙,背吧。
反正有一就有二。
他脸皮还能撑得住。
“那首诗,名为《竹石》。”纪元缓缓道。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竹子长在岩石上,咬着青山不肯放弃,不管酷暑还是严冬,不管东风还是西风。
它依旧坚韧挺拔,依旧屹立不倒。
“竹石。”黄夫子站起来,“好一个长在岩石上的竹子。”
黄夫子表情愕然,手掌微微颤抖。
梅兰竹菊,人称四君子。
竹更是以不屈著称。
偏偏又是长在坚硬岩石上的竹子。
这样的竹子都能千磨万击还坚劲,还能任尔东西南北风。
他为何不能。
赵夫子给他们写信时,就说这首诗有士气。
宋人大家讲:“一身之盛衰在乎元气,天下治乱在乎士气。”
“元气壮则肤革充盈,士气伸则朝廷安强。”
大意是,人身体的好坏在元气,天下的好坏在士气。
而这股士气上可安天下,下可道有光。
这份大家才能写出的士气,却出现在这个小小孩童身上。
“好句,实在是好句。”黄夫子激动,赵夫子也差不多。
赵夫子有意无意让纪元写出其他两句,却也未想到会是这般。
原来讲的是竹石。
好一首竹石!
黄夫子原地转圈,直接跟赵夫子辞行:“旁的便不多说了,八月乡试,吾必当用尽全力,此刻还是回去安心备考吧。”
他向周围人辞行,未尝没有躲避的念头。
这首竹石却让黄夫子心境彻底开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