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一出, 原本热闹的县学门口,不少人都看过来。
穿着县学冬服的纪元成为众人瞩目焦点。
瘦弱,年纪小, 眼睛明亮有神。
就是他了!
“他那首诗, 成了激励黄举人考试的动力。”
“还帮县令脱困呢。”
“天啊, 我爹极喜欢这首诗, 每日在家练字时,写的就是这首诗。”
“看着也不怎么样啊,穿的竟然是县学给的衣服,一个穷鬼。”
“侥幸而已,算什么本事,科举考诗词吗?!”
“现在重文章, 轻诗赋,诗句写得再好,连童试都过不了!”
“文章需要积累,他这种家境, 怎么可能读好文章, 自然作不出。”
“别说了, 他这么小就能考中县学?别是因为那首诗,走了后门吧。”
李廷刚要上去跟后面的人理论,就被另一个声音呵斥住:“闭嘴吧!你们这些人,有什么资格说纪元,有本事也做出一首竹石出来!”
“有钱了不起?家里穷怎么就不能读了?”
纪元下意识后退半步,只听两方直接吵起来。
一边吵自家家学渊源, 什么什么做了什么官, 家里又有多少藏书。
每日看的都是名家文章,你们拍马也赶不上。
他们大多衣着华贵, 看着养尊处优。
另一边说自己耕读为生才算厉害,还说本朝先祖当初就是种田的,你敢看不起穷人?士林风气都是被你们这些人败坏的。
什么叫天道酬勤,力耕不欺,你们懂吗。
这边的人全都穿着县学发的冬衣,鞋子不同,能看出家境贫寒。
两边吵得唾沫横飞,纪元默默再后退一步。
看来就是借着他吵架而已。
“别吵了,一会训导来了。”前面训斥声响起,一个衣着不俗的十八九青年道。
后面也跟个人,穿的是县学发的冬衣,年纪稍微大些,约莫有二十:“今日开学,不要闹事。”
方才吵架的双方默契分开,显然这种情况不止头一次。
只听周围人喊着:“蒋克舍长!”
“常庆才是舍长!蒋克只是副舍长!”
舍长跟副舍长,大概就是班长跟副班长。
眼看又要吵起来,穿着冬衣的常庆舍长道:“你就是纪元?快进来吧。”
“咱们都是童生科的同窗,不要争吵。”
纪元默默走过去,李廷自然也跟过去,他穿的也是县学发的冬衣,自然没人说什么。
等人散了,纪元才听到周围七嘴八舌的声音。
对面的学生们,大多家境不错,都是县城豪绅家的子弟,或者是县城做买卖的。
后者为商籍,多是前者士族子弟的狗腿子。
但他们共同点是,都很有钱,所以平时很看不起穷苦人出身的同窗,称他们这些没钱衣服,只能穿县学衣服的人为穷酸社。
也是够刻薄的。
当然,“穷酸社”的学生们,喊对面为铜臭社,对清高的读书人来说,这名字够让人生气的。
“穷酸社”跟“铜臭社”平时针锋相对,什么事都要争个高低,这次入学考试也不例外。
新招的二十名学生,是什么身份,对他们很重要。
所以一大早,大家眼巴巴地看着。
纪元的名字大家都听说过,那首竹石在正荣县过年期间,一直被各家长辈拿出来说。
最后一句肯定是:“八岁的孩童就能写出这样的诗句,真厉害啊。”
特别是家中有来往的豪绅子弟,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所有人都在默默说,要是纪元跟他们一样,都是官宦之后,那就放过他。
如果是“穷酸社”的,整不死他!
纪元无奈,可惜了,他确实很穷酸。
但对他来说,也确实是无妄之灾。
纪元跟李廷听着身边的人细数跟铜臭社的“渊源”,最后还是常庆舍长道:“不说了,先去精舍吧,把行李放一下,带着你们俩去认认地方。”
精舍便是宿舍。
县学的宿舍跟课堂一样,分为三个院子。
甲等院子,住的都是有功名的生员,生员便是人们俗称的秀才。
正荣县的县学一共有十五个秀才,年龄在二十五到四十三不等,平日不怎么出来。
秀才可见官不拜,平时有俸禄,身份不同。
他们的两位夫子也是县学里最厉害的,两位都是举人。
一位是浙东余姚人,精通《礼记》《礼仪》《周易》。
浙东人开馆授徒多精于这些,是县令亲自请的老师。
另一位年长些,今年六十二,对《春秋》的理解远超旁人,为正荣县本地人,也是整个县学里的支柱。
乙等院子,住的是过了县学内部考试的学生,一共二十八人。
正荣县县学年底也有大考,考试通过,便能升入乙等。
而能进入乙等院子,便说明他们已经有冲击秀才功名的机会。
他们也是正荣县最有机会考上秀才的人,故而读书极其用功,天不亮便起来,晚上更是烛火长明。
毕竟考上秀才,不仅有俸禄拿,以后的出路也多,这可是改变命运的考试,他们只差临门一脚,读到吐也要读。
最后,就是丙等院子,那就是纪元他们所在的。
这里面的人就简单了,既没通过县学内部考试,甚至刚刚才考进县学。
对他们来说,还要努力学习,努力考试,才能升入乙等,才有资格去考秀才。
丙等院子的学生也最多,一共五十五人。
平日闹的“穷酸社”“铜臭社”也多是他们。
丙等院子的环境也最差,十人一间,不像甲等乙等,都是双人间或者四人间。
由此也可见赵夫子说得没错。
县学的一切,都是为了科考。
住宿如此,分班也如此,一步步上前,才能有更好的生活。
让纪元意外的是,宿舍里倒是没分什么什么社,穷酸跟铜臭是混住的。
舍长常庆解释道:“都是教谕随机排的,不让随便挪位置。”
“不过他们平时只有午休会用,晚上都会回家,放心吧。”
有意思,县学里两个社水火不容,纪元不信教谕不知道,但却让大家混住,肯定有什么不知道的原因。
而且班长跟副班长,也是一个穷酸社,一个铜臭社,很难不让人觉得是故意的。
纪元没有多说,开始打理自己的床铺。
一张床简单得很,纪元带的也是县学发的被褥。
李廷那不同,他家境到底不错,出来求学他爹也支持,好用的被褥还是有的。
常庆看了看李廷,试探道:“你家是做什么的啊。”
李廷愣了下,随口道:“种田的。”
“哦哦,看来你家还不错,带的东西很好啊。”
纪元接话:“你继母也让你带?”
常庆顿住,赶紧道歉。
等这个舍长常庆走了,李廷才皱眉:“他这是在做什么。”
纪元摇头。
其实纪元大概明白,应该是怕李廷家境好,所以是对面的人?
所以他才开口说了李廷继母的事,让对方不好再问。
宿舍很快来人,跟穷酸社的人不同,铜臭社的人都是草草放下东西完事。
县学不准带奴仆,他们也懒得收拾,反正平时又不住。
纪元把床铺收拾好,再把笔墨纸砚放在床头旁的小书桌上。
不出意外,这以后就是他读书的地方了。
收拾好之后,又有穿着县学冬服的人带着他们去各处逛逛。
县学不算大,后院是住宿跟食堂,前院则分为四个地方。
“研学处,平时是夫子们所在的地方,我们不经传唤,轻易不要来。”
老师办公室。
“尊经阁,里面都是咱们县学藏书。”
图书馆。
“明伦堂,平日夫子,明经博士,便是在这里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