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名册,他有个现成的,把扬州过来的那位张婆子叫了过来,问道:“八年前,在孟家当过差,年纪大约在二十四五的小伙子,婆婆可还记得几个?”
张婆子皱眉去回忆,“当年孟家的家业并不大,好的劳力,倒没几个,伺候主子的多数都是小姑娘和老婆子……”突然道:“啊,府上倒是有几位年轻的马夫。”
晏长陵眸子一紧,追问道:“二娘子身边也有马夫?”
婆子点头道:“自然,二娘子从小性子便活跃,时常出去玩,说起来,奴婢倒还真有些印象,她那马夫长得可俊了,做事也稳妥,当初孟老爷子还说,等二娘子出了嫁,便把他派给三公子,可惜,有一日送货的途中,遇上了劫匪,死了……”
这回不等晏长陵再问,倚在门外听了半天的白明霁,走了进来,先他一步问道:“婆婆听谁说的他死了?”
婆子起身见了礼,便道:“消息是孟老爷子亲自说的,错不了。”
—
城外小院。
翌日便要到宫中上任了,孟弘早早收拾好了东西,躺在床上,却迟迟睡不着,喜忧参半,不知道这一条青云路,前面有什么在等着他。
父亲过世后,孟家一日比一日败落,家中唯一一个能撑起来的,便是大姐。
可祖父并非支持他去投靠白家,而是让他靠自己的本事,“自己走出来的,每一步才会踏实,即便退后一步,脚下也能踩实了,但靠人情讨好的前途则不同,稍微一阵风刮过,你脚下便会踩空,跌入悬崖,万劫不复。”
晏侯府的人虽待他客气,但当初父亲教会他的道理,他没忘。
往后的路如何,还是要靠他自己去努力。
明日头一日上任,万不可没有精神,强迫自己闭上眼睛,正要入睡,门外突然响起了几道敲门声。
这处院子是孟挽买下来的,里面就只住着他们姐弟俩,孟弘道她是担心自己,过来有事要嘱咐,忙起身披了一件衫子,同门外的人道:“门没关,二姐姐,进来吧。”
房门从外被推开,果然是孟挽,心里提着一盏灯,进来也没关门,轻声问道:“还没睡觉呢?”
孟弘如今才二十多岁,刚成亲不久,还有些大男孩的青涩,摸了一下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诶,睡不着。”
“担心明日?”孟挽也没往里走,站在门口处。
孟弘没否认,“横竖也睡不着,二姐姐进来坐吧。”
孟挽没动。
孟弘见她半天没进来,只顾瞧着自己,纳闷道:“怎么了?”
“我带你见一个人。”孟挽突然道。
这一路上,她带自己见的人数不胜数,孟弘没觉得有何奇怪,只是这天色都黑了,对方是谁?非要在晚上见。
“你先换身衣裳,我在外面等你。”
一刻后,孟弘从屋里出来,孟挽已备好了马车,在车上等着他了。
见她竟是要出去,孟弘更好奇,上来马车便:“二姐姐要带我见谁?”
孟挽没回答,“到了后,你就知道了。”
马车一路去往闹市,停在了福天茶楼的后院,两人一下车,便有下人来接待,恭恭敬敬地将二人引入了二楼的雅间,雅间的位子垫高了不少,帘子一拉开,底下大堂内的情景一览无遗。
孟弘皱眉道:“二姐姐今夜是请我来听戏?”
孟挽还是没告诉他,只让他看着堂内。
孟弘一肚子狐疑,虽说喜欢听戏,可日子并非合适,正要起身回去,孟挽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对他道:“开始了。”
一阵欢呼的铜锣和快板声传来,戏子登上了台。
堂内一时涌入了不少人。
孟弘被孟挽拽住,只得先坐下,兴趣却不大,目光在台上扫了一圈,再看向台下,无意间便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孟弘一怔,紧紧地盯着那张脸,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后,惊愕地转过头,“二姐,那是……”
“没错。”没等他质问,孟挽自己承认了,“是他。”
她面色淡然,似是早就知道了,且两人必然已联系上了,孟弘不敢相信,疑惑地问道:“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孟挽一笑,“是啊,我对父亲妥协的结果,便是父亲把他杀了,再让他变成了一个废人,你们所有的人都容不得他,也容不得我,我就是孟家的一块污渍,想把这块污渍抹干净,只有杀人。”
孟弘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知道那人的死与父亲并没有关系,“二姐,你是忘了,他是被匪贼所害。”
孟挽冷笑一声,“是啊,父亲就是这么骗你们,也是这么骗我的。”轻声问他:“你知道他如今是谁吗?”
孟弘脑子一片茫然,摇了摇头。
孟挽介绍道:“陛下身边的第一总管,李高。”
她吐词清楚,声音缓慢,每一个字都落入了孟弘的耳朵,孟弘被这一道惊雷,炸得痴呆,脑子完全不够用了。
陛下身边的第一总管……
这一路上,他不是没听过此人的名字,每个人对他的评价都很好,进宫那日,从皇帝口中得知这位总管,曾在他面前替自己美言过,心头还万分感激,想着有机会,定要好好谢谢他,可他怎么也没想到,他要感谢的这位大总管,会是他。
他不是死了吗?他怎么就进了宫,还爬到那个位置。
第一总管……
孟弘猛地一个机灵,心头大震,他是太监?!
看孟弘的反应,孟挽知道他想到了这一层上,轻声道:“他不是被劫匪所杀,是被父亲雇人所害,那些人在杀他之前,动用了私刑。”孟挽的声音突然哽塞,换了一口长气,轻笑道:“就因为他爱错了人。”
“父亲觉他配不上我,便要把他毁了。”
孟弘已被这些话,震得说不出话来。
“几年前,姐姐在看到他时的反应,与你一样,她知道……”孟挽脸色陡然一便,眸子里夹杂着愤怒,恨声道:“她明明知道是父亲害了她,可她还来劝我,要我为父亲着想,要我把他忘了……”
“她一辈子爱而不得,怎能知道什么是至死不渝,要我怎么忘?我与他能走到今日这步,我们付出了太多,如今就差最后一步了,若能成功,便能永远在一起了。”
一家人在一起。
底下的人似乎感应到了两人的目光,抬头望了过来。
与孟挽的视线对上后,李高微微一笑,隔着人潮声,虽没说话,可那目光里全是温柔,须臾低下头,从身旁牵出了一位七岁左右的孩童。
孟挽在看到那位孩童后,眸子里蓄着的一汪眼泪,再也没有忍住,落了下来。
孟弘呆呆地盯着那位与孟挽七分像的孩童,一道又一道的惊雷,接二连三地劈下来,他转过头目瞪口呆地看着孟挽。
可在看到她满脸的泪水后,不用再问,便也猜到了那位孩童是谁的孩子。
难怪她当年会妥协,去了庄子一年。
可这还不是最震惊的。
孟挽又道:“他是当今太子。”
孟弘看着孟挽足足有十来息,突然猛晃了一下头,站了起来,颤声道:“你疯了,你是疯了……”
说着便要走出去,他要清醒一下。
他是在做梦。
孟挽也不急,起身跟在他身后,待他一路疾步,走到了来时的后院时,才吩咐了一声,“拦住他。”
黑暗中突然窜出了几道人影,拦住了孟弘去路。
孟弘没再动,回头看着孟挽,一脸的彷徨和抗拒,“二姐,你告诉我,这是梦,这不是真的……”
孟挽却摇了摇头,“不是梦。”
“你以为你当真能靠一双赤手空拳,就能做到东宫禁军统领?”孟挽也不怕打击他了,“哪里有那么容易。”
孟弘闭上眼睛,沉默了片刻后,终于从浑噩中认清了现实,可那惊天的真相,却是他无法承受的,突然指着孟挽,“你就是个疯子!”
“我是疯了。”孟挽也不示弱,声音盖过了他,“是谁逼疯的?”
“我只是想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怎么就不能了?”孟挽红着眼睛道:“就算不能在一起,他就该死吗?”
孟弘依旧摇头,“即便当年是父亲所为,他对不起你,可你们,你们这是要谋……”
“对不起?”孟挽冷声笑道:“对他动用腐刑,再把他扔进臭水沟,将我嫁给一个你们所谓的名门正派的家族,让我饱受摧残,一声对不起,就能掩盖过去?凭什么!”即便过去这么多年,曾经所受的那些屈辱,仍旧让她心梗,孟挽痛声吼道:“就因为孟家的门楣?为了不给身为尚书夫人的姐姐蒙羞,为了还未入仕途的弟弟,留出一道青天路,即便是一点瑕疵都不能有,可对你们来说的这点瑕疵,却是我的命啊,我下嫁怎么了?嫁给一个马夫又怎么了?我得罪你们了!要你们这么来报复。”
孟挽像是疯了一般,边哭边道:“我知道是为什么,不就因为他是个马夫嘛,父亲说他不自量力,那他就证明给他看,并非高门大户里的公子爷才能平步青云,身份卑微之人,也能走出一条权贵路。”
即便是以残疾之身立足。
但他们手里有了权力,能永远地在一起了。
孟弘还是头一回见孟挽崩溃,可他此时却共情不了,他只知道,她疯了。
他们都疯了。
他不能再与他们呆在一起。
孟弘转头就走。
孟挽看着他的背影,也没追,只道:“你走吧,出去告诉皇帝,告诉全天下所有的人,太子是你的亲外甥,再向他们自证清白,看看他们愿不愿意相信你。”
果然,孟弘的脚步越来越沉重,直到最后,彻底停了下来。
孟挽又才缓声道:“如今,也该你们来体会,何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了。”
孟弘脸色苍白,整个人都无力。
“太子需要你,你去他身边,好好护着他。”孟挽的语气也低了下来,哀声道:“他生下来只吃了几日的奶,便被抱走了,朱皇后知道他不是自己亲生的,他活了七年,从未感受过一日的母爱。”
漫长的沉默后,孟弘眼睛一闭,突然问:“长姐当年,是不是也知道你们……”
孟挽没答。
可答案不言而喻。
—
楼里的灯灭了,没有了半点动静,晏长陵才松开了捂在周清光嘴上的手掌,掀起袍子,满脸嫌弃地擦干了掌心内被他喷出来的水汽。
周清光呼吸终于通畅了,猛吸了几口大气,“主子……”
晏长陵沉声打断:“今夜所见所闻,不可与任何人提起,拿你的人格起誓。”
周清光:“……”
他人格不值钱啊。
命值钱,当下竖起二指,无所谓地道:“拿命担保。”
“谁要你的命?”晏长陵一拳砸在他胸口,起身从屋檐轻轻跃下了后院,没入了夜色中。
到了外面的巷子,周清光才与他搭话,“主子,这事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