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答案,细细一想又很明显。
李高谋|反,自己差点惨遭毒手。
他哪里是累了。
朝堂内忧外患,他是在里外兼顾。
自己到底有多没用,需要他特意从边沙回来,领了一个锦衣卫的职,替他清除了身边的危害。
又想起他刚回来,知道自己丢了圣旨后,那番反常的反应,必然是真的动了怒。
如今再去看他丢失的那份圣旨,若当真用在了晏家军身上,又如晏玉衡所言,中途发生了意外,导致大酆大启两国谈不下来,晏长陵乃至在大启的晏月宁,他们该怎么办。
届时自己又被李高控制,什么都做不了。
他们的结局是什么,晏家的结局又是什么?
后果不堪设想。
皇帝脸色霎时一白,“晏长陵,你说朕不欠你,可朕怎么觉得欠你好多好多……”即便他是皇帝,也还不起。
就像现在,他还是拒绝不了他,他此时确实拿不出一个比他更合适的人。
第89章
战事耽搁到了现在,已是刻不容缓。
出发前一日,晏长陵独自与去找皇帝痛饮了一场,皇帝非要许他一个承诺,“云横,你就说一个,说一个要求吧,至少朕不会那般难受。”
晏长陵摇了摇手里的酒壶,转头看皇帝,“我还真有一个请求。”
“你说!”
“我若身去……”
皇帝一怔,当即“呸——”了一声,“不会说话你别说……”
晏长陵却没理会他,目光认真地看着他,继续道:“我的军功给我的夫人,白明霁,你封她为诰命夫人。”顿了顿,又道:“她若再嫁,你不得拦着。”
皇帝愣愣地盯着他,本就不敢喝醉,此时彻底清醒了,他这不是在要承诺,是在交代遗言啊,皇帝心头一沉,背心都发寒了,丢下酒壶,握住了他的手,“云横,听朕的,咱们别去了,好不好?朕这江山,不缺你一个能将,大不了,朕再多派几个人。”
“不是陛下的江山离不开臣。”而是他必须得死,既然要死,那就让他死得其所,死在他该死的地方。
“那是什么?!”皇帝追问,“晏侯府如今只剩下你一根独苗了,你走了他们怎么办,侯爷刚去,老夫人还没缓过来,你就留下来,朕决定了,你哪儿都不能去,只能待在京城。”皇帝态度坚决,“即便败了又如何,边沙朕不要了……”
“晏子恒。”晏长陵轻声打断,目光中含着薄薄雾气,伸手替他整理了凌乱的龙袍衣襟,“你不是羡慕我有一个家吗?”
“我把家给你,帮我照顾好。”
皇帝喉中哽塞,怒吼道:“晏长陵,你为什么非要去!你就是故意去送死的吗?”
晏长陵没答他,逼着他道:“你起誓。”
皇帝一愣,死死地看着晏长陵,晏长陵也没躲,两人目光一个震惊,一个坚定,漫长的僵持之后,皇帝瘫坐在了地上,抬手无力地竖起了二指,“朕起誓,照看好晏侯府,若有违背,朕不得好死。”
晏长陵放心了,笑了笑,把他的手拉了下来,“子恒,你还记得当初,你,阿姐,我,三个人,夜里睡不着,偷偷出来,坐在月亮底下,豪言壮志,谈天论地,那时候怎会想到,你就是将来的皇帝。”
皇帝心中一涩,他怎么不记得,哑声道:“晏长陵,你是朕要把你们都弄丢吗?”
晏长陵摇头,“没有丢,不过是实现了当初的愿望,各得其所,走到了各自该走的位置上。”
皇帝没忍住,眼眶内的泪落了下来,“那你答应我,活着回来,江山可以再夺,你晏长陵的命只有一条,我已经亏欠晏侯府太多,别让我再欠你一条命。”
“好。”晏长陵伸胳膊抱住了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心底的不甘和猜忌早已散去,彻底释然了,笑了笑,道:“陛下会是个好皇帝。”
……
夜里岳梁刚审完人,从地牢里出来,便见对面长廊下立着一个人,那人手里拿着酒壶,也看见了他,抬手冲他扬了扬,招呼道:“岳大人,喝一壶?”
跟前的侍卫低着头请罪,“大人,小的实在拦不住。”
岳梁嘴角一抽,“你要拦得住才稀奇。”
李高谋逆一案,皇帝交给了锦衣卫和大理寺共同查办,可这大半个月以来,晏长陵只给了他人手,自己却不见踪影。
岳梁一人前前后后忙了一个大半个月,宫中的敬事房也彻底经历了一场大换血。
案子快结束了,他倒来了。
岳梁走到他跟前,“晏将军明日就要走了,不应该留在家里陪陪家人,怎来了岳某这?”
晏长陵没答,上前一步像是对待老朋友一般,亲热地把胳膊搭在了他的肩头,“这不是见岳大人辛苦,心里憋着气,走之前,怎么也该来道一声谢。”
离得太近,岳梁闻到了他身上的酒味儿,揶揄道:“晏将军今夜怕是在赶场子吧,结束了一场又一场。”
“太聪明的人就是这点不好,不给人留面子。”晏长陵不邀自请,径直去了岳梁的院子内。
上回一场大火,皇帝令人重新翻修,如今院子里已看不出半点被火烧的痕迹,唯有一根黑黢黢的木桩,晏长陵回忆了一番,木桩被烧之前,应该是一颗梨树。
岳梁进屋泡了茶,见他迟迟不进来,又到了门口,看着他,“不喝茶?”
晏长陵扬了一下手中的酒壶,“今夜只喝酒。”
从把父亲送上断头台,坐上了大理寺少卿后,岳梁便不再沾酒,特殊场合也只是应付一杯。即便是上回他主动邀请晏长陵喝酒,到了酒楼,也只浅尝了一口。
岳梁看向跟前这位,瞧似明朗,对任何人都热情,实则没有几人能看懂的少年,沉默了片刻后,同小厮道:“拿酒来。”
晏长陵说想看月亮,没去屋里,择了一处干净的台阶,席地而坐。
岳梁立在他身旁,问道:“晏将军有什么话,就说吧。”
晏长陵饮了一口酒,突然偏头问他,“你后悔过吗?”
岳梁不明白他说的是哪一件事。
晏长陵一笑,缓声道:“刚回来时,我听到了那些传言,是真想把你揍一顿,想着非要把你打得满地找牙不可。”
岳梁:……
“传言罢了。”
他知道是传言。
晏长陵道:“所以我问岳大人,后悔过吗,那时候我还为与她见过面,阿潋她有求于你,对你也算满意,你为何没答应?”
岳梁眉头微拧,他今日来就是为了这事?
明日一早他就要走了,岳梁不想他把时辰浪费在自己身上,淡声道:“我若答应了,还有你晏世子什么事?”
“是啊。”晏长陵一声苦笑,“你若是答应了,该多好。”起码能陪伴在她身边,不会让她难受。
他不知道今夜来得对不对。
但他还是来了。
初见她时,他想这辈子重生回来,或许是上天眷顾他赐给了他一场风花雪月,他想与她有一个完整的家,去弥补上辈子的遗憾。
后来赵缜出现,他意识到了,可能自己什么都改变不了后,第一次后悔,不该去招惹她。
再后来,他听到她说,愿意与自己面对一切时,他没忍着,动摇了,小娘子那么好,一颗赤城之心,他怎可能不动摇。
他以为自己再努力一些,再小心一些,不可能改变不了那该死的宿命。
然而真相却告诉他,无论他怎么做,也无济于补。
如今他彻底后悔了。
后悔早知会有这么一日,为何要将她卷进来,让她爱上自己。
晏长陵咽下一口酒,喉咙里火辣辣地烧,缓缓起身,看着岳梁,艰难地开口道:“如果我说,你现在有机会了呢?”
岳梁神色一僵,像是没听到他的话,寒声问:“你再说一遍?”
“我说,你有机会……”
话没说完,岳梁突然一拳迎面砸在了他面上。
晏长陵没有躲,被那一拳砸中脚步踉跄,跌在了身后的青石板上。
岳梁看着他狼狈的模样,一向冷静的眸子里此时蹿出了一股火焰,是当真怒了,斥道:“晏长陵,你真不是个东西。”
是啊。
他不是个东西。
晏长陵索性也不起来了,嘴角被岳梁砸破了口,嘴里尝到了血腥味,人躺在地上,低声道:“岳梁,算我求你也好,别让她难受,至少别让她太难受。”声音突然一哑,“我舍不得她难受。”
岳梁愣了愣。
月光正好洒在他身上,少年身上笼罩了一层银灰,岳梁还是头一次在他晏世子身上看到了绝望。
晏侯府的世子从出身便带着光芒,如同天上的骄阳,明朗的同时,又烈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这世间,也有他害怕的东西?
“你晏家军不是战无不胜?你昔日的那些自吹,岳某可都还记得,要是死在战场上,你也不怕给晏侯府丢脸?”
那一拳之后,岳梁的拳头也在痛,颤抖地缩回了衣袖底下,又慢慢地舒开,良久后道:“活着回来,她就不会难受。”
—
军令一下来,晏侯府的人都知道,晏长陵要走了。
自从晏侯爷走后,晏老夫人的精神便一日不如一日,白明霁每日都会过去陪她说话,而晏老夫人不管走到哪儿,始终都抱着那罐子核桃。
怕她伤心,府上所有的人都瞒着了她,可人要走了,总得找一个理由,白明霁道:“祖母,陛下与皇后大婚,可皇后那边的亲戚还在扬州,得接过来,陛下谁也不信,只信郎君,郎君明日只怕要出一趟远门,得过些日子才回来。”
晏老夫人点了点头,仔细地同白明霁嘱咐道:“你可千万要交代他,路上注意安全。”
白明霁喉咙一紧,垂目应道:“好。”
话音刚落,门外便迈进来了一道身影,“祖母。”
晏老夫人见他本人来了,忙问道:“明霁说你要出远门,东西可收拾好了?”目光突然一顿,落在他侧脸上,紧张地道:“你这是怎么回事?”
晏长陵摸了一下嘴角,笑着道:“今日同底下的人过招,不慎让他钻了个空子。”他一副无所谓地模样,搬了木墩,挨着白明霁身旁坐下,倾身问老夫人,“老祖宗今日吃什么了?”
老夫人没回答他,目光还在他嘴角的伤痕上,心疼地道:“这些人下手怎么不知道轻重,把我乖孙打破了相可如何是好。”
“你乖孙长得好,破了相也好看。”说着从身后拿出了一个罐子,塞到了老夫人怀里,“喏,换一罐新鲜的吃,老祖宗别舍不得,等吃完了,你孙儿再给你剥。”
老夫人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