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城内除了圣上,他怕过谁。
分明是胳膊肘往内拐,见不得自个儿的媳妇儿受欺负,要纵容她行凶了。
大半夜关起门来,要杀一个庶女,于他宴将军而言,还真不是事,就算事后白尚书去找他算账,能如何,还能奈何得了他?
自己就不一样了。
今夜这三娘子可是来敲鼓的人,要是死在了他衙门内,别说白尚书会一刀砍了他脑袋,这要传出去,他连头带帽都保不住啊。
“世子爷……”王詹就差给他跪下了。
“我倒有个解决的办法。”晏长陵终于松了口。
王詹感激涕零,忙道:“还请世子爷赐教。”
晏长陵缓缓起身,朝白明霁走去,脚步不紧不慢地跟着她一道逼近白楚,一面问王詹,“大酆律法,侮辱主母,忤逆不孝者,当何罪?”
王詹这时候哪里还能闲功夫管这些,脱口而出,“詈父母、祖父母者绞;殴者,斩。”
晏长陵点头,胳膊这才抬起来,一只手从白明霁后方肩头穿过去,极为自然地握住了她拿刀的那只手腕,继续问王詹:“三娘子适才是不是骂了岳母。”
他个头本就高,常年在战场上杀敌,肩背也宽,人从白明霁身后圈来,几乎将她整个人抱在了怀里。
一股陌生的气息,像极了清淡的松香,冷不防钻入鼻腔,白明霁身子蓦然一僵,侧目冷眼看着身侧的人,手上的杀气不减反增。
晏长陵并没察觉到自己的动作有何不妥,似是安抚一般,掌心又在她手上握了握,偏头等着王詹的答复。
岳母。
他的岳母还能有谁?
孟氏,白夫人。
王詹一愣,终于明白他适才问的那话是何意,额头生了冷汗,也不敢得罪,如实地道:“是,是有……”
晏长陵问:“依律,三娘子,该如此罚?”
“轻,轻则二十大板……”重则他不能说。
“那便先打。”察觉到掌心里的手松了一些,晏长陵另一只手也穿了过来,从她拳头里掏出刀柄,握在手中,退后两步,正欲递还给衙差,又想起了什么,顿了顿,缩了回去,再问王詹,“三娘子这大半夜击鼓鸣冤,惊扰了一堆人,按律是不是也该先打,大人升堂前,打了吗。”
王詹这回完全明白了,意思是人今夜即便不死,也得脱层皮,“还,还未……”
晏长陵一笑,“这就是王大人的不公了,既在衙门里都讨不到公正,也怪不得咱们要自己动手解决。”
手中的那把刀,不打算还了,彻底收了回去,立在白明霁身侧,微扬起来的嘴角伴着张扬,不是威胁又无不似威胁,“王大人说,是不是。”
“是,可是……”两桩罪名叠加起来,五六十个板子,人还是得死啊。
“二十个吧。”晏长陵替他做了决定,与白明霁并肩,看向跟前已被吓得花容失色的三姑娘,面露同情,头一歪手肘碰了一下身旁的人,缓声道:“先这样,说到底也是咱们当姐姐姐夫的没有教导好。”
白明霁没吭声,但从面色能瞧出来,已从那阵绝望中走了出来,恢复了些许理智。
一条命和二十个板子相比,孰轻孰重,王詹岂能不知,今夜从摊上这桩事,他就知道自己不能独善其身。
这已是最好的收场,王詹硬着头皮唤人来。
白楚也终于缓过了神,见姨娘的死还未讨到公道,自己竟要先挨打,二十个板子下去,她颜面何存,大惊失色,“你们敢!白明霁,你真要只手遮天了吗,我要见父亲……”
王詹喟叹一声,好歹是命保住了,就自求多福吧,别再闹了,赶紧给身旁的衙差示意,堵住她嘴,抱歉地道:“三娘子得罪了,三娘子也该知道,鸣冤鼓一敲,原本三十个板子少不了的……”
人拖下去,总算安静了。
二十个板子,衙差虽说不敢要她的命,但也没敢马虎,闷沉的声音传来,听得出来,结结实实地落在了人身上。
只是人打了,这桩案子便算是立了案,彻底无法抹去,王詹为难地看向二人,白明霁也没让他为难,主动问道:“牢房在哪儿。”
—
衙门里的牢房种类可就多了,因要随时准备迎接世家里的纨绔子弟,过来暂住一段日子,好的房间比外面的寻常住宅还要好。
王詹把人带到了一间屋子前,门一推开,里面桌椅板凳,橱柜木床应有尽有,连幔帐都挂上了……
白明霁看了一眼,并没进去,折回外面,择了一间干净的普通牢房,进去后,席地坐在了干草堆上。
见晏长陵也跟了进来,提醒他道:“世子回吧。”今夜将他牵扯自此,已经有些过意不去了。
晏长陵没应,也没走,走到她身旁的干草堆前,一掀袍摆,陪她一并坐了下来。
感受到落在他脸侧的那道目光停留得有些久,晏长陵转头对上她满脸的疑惑,也觉得疑惑,“你是让我把自己的夫人扔在牢里,自己回去?那我还是不是人了……”
这不是正常吗?
白明霁没觉得有何奇怪。
他与她只是一场形式上的婚姻,并无感情,按理说,今夜他完全没必要陪自己走这一趟。
若是她,她不会来。
门外王詹象征地在门上挂了锁,弓腰同两人道:“世子和少奶奶有什么需要,随时唤一声衙差。”
晏长陵不客气地一扬手,“多谢王大人。”
王詹哪里敢受,连连弯腰,回头吩咐两个衙差守在外面,房门上又留了两盏油灯,灯火的光芒蔓延进房内,洒在两人脚前,光圈轻轻摇动,恍惚得如同一场梦。
不就是一场梦吗。
晏长陵背往墙上轻轻一靠,胳膊枕着后脑勺,突然问道:“你也是……”
他没问完,但白明霁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到了这时候,也没什么不能承认的,点头,“嗯。”
折腾了一夜,从最初的震惊到愤怒,再到绝望崩溃,如今两人终于安静了下来,也能冷静地面对彼此了。
前世一对从未见过面的夫妻,倒是因为有了这么一个共同点,突然有了一种很奇妙的牵绊。
晏长陵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白明霁顿了顿,“你死了,侯府陷入叛国的漩涡,男丁流放,女眷为奴……”
凄惨的经过她没细说,他应该也能想象得到。
她没能与侯府一道承担风雨,选择了离开侯府。
他应该也知道。
白明霁没想过要替自己洗脱,今后他如何选择,她都能接受。
“抱歉。”晏长陵突然道。
白明霁诧异地看向他,不明白这句道歉是为何。
晏长陵头靠在墙上,下颚勾起,偏过头来,漆黑的眸子藏在光影中,眸光若隐若现,瞧不真切,嗓音却低沉清晰,“上辈子没尽到夫君的责任,没能护好你。”
没料到他会为了这个来道歉,新婚当夜,他人走了,自己确实有过怨言,后来的日子过得还算顺心,反而觉得那样的日子更好。
她性子强势,从小到大,都是她去保护旁人。
头一回有人说要保护她,倒是稀罕,白明霁愣了愣,转过头,对面灯盏里的火簇在她眼眸里一颤,转瞬即逝,知道他是看到了自己的悲惨结局,生了同情,“与你无关,我不需要谁的保护。”
晏长陵却坚持道:“既已嫁我为妻,便是我晏长陵的人,你不需要,我也应该保护。”
白明霁对他这样的说法,无法苟同,即便两人成了亲,是夫妻,谁又能护住谁一辈子。
各自顾好自己,谁也怨不了谁。
“何况,你不是还帮我解决了赵缜吗?”
白明霁:“……”
他还是不要提,提起来,除了往对方心口撒盐,没有任何好处。
这会子冷静下来后,也能理解他的感受,晏家几十条性命,一大笔血债,没了地方去讨,心里的憋屈可想而知,白明霁尽量想替他挽回,可自己绑了赵缜来问了两天,也没从他嘴里撬开半个字,只能把自己上辈子在京城知道的事情告诉他,“赵缜从边沙回来后,作证你杀了大启太子,陛下大震,一病不起,之后被朱国公为首的一派臣子逼着定下了侯府的罪名。”
那时,她的靠山白太后也殁了,找不到人去为侯府求情,最后只能找上晏侯爷,求来一封放妻书,先保住了自己。
上辈子边沙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完全不知。
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
身旁的人沉默了一阵,许是想作为回报,也告诉了她,“孟挽死了。”
晏长陵知道的,比她还少。
她是他见过的最后一个人,看到她咽下气息,他的灵魂便慢慢淡去,回到了眼下,一切还未发生的半年前。
确定孟挽死了,倒也不算遗憾。
白明霁点了下头。
外面的夜色不知到了何时,两人默默地守着地牢里的灯盏,谁也没再出声。
过了一阵,晏长陵先起身捡起了周围的干草,拿在手里编着形状。
编着编着,忽然起身,冷冷嗤笑一声。
白明霁不明白他又怎么了。
晏长陵把手里编了一半的干草往底下一扔,抬头望了一眼四周,自嘲道:“活了两辈子的人,居然还进了牢房,一个便算了,还搭上了俩。”一屁股坐在她对面,少年的骄阳之气失而复返,明朗的眸子望着她的眼睛,彷佛也要把她从深渊里拉出来,轻声道:“别死了,好不容易回来,咱们是不是应该痛痛快快快杀一回?”
她适才倒是想杀来着。
是谁拦着了……
白明霁反应过来,问他:“谁要死了?”
不想死就好,晏长陵没给她去追究的机会,遂问起了正事:“那枚玉佩怎么回事?”
人死了,案子也立了,照衙门王詹那缩头乌龟的秉性,明日天一亮,案子便会交给大理寺手里。
要想洗脱罪名,必须得自证清白。
晏长陵自然不会认为那姨娘真是她杀,若是她杀,今夜便不会拿白楚解恨。
那么问题来了,玉佩不是白明霁的,白楚却说是那是白家的传家玉佩,每个小辈出生都有一枚。
白家小辈有五人。
大房白之鹤跟前,只有三位姑娘,大娘子白明霁,二娘子白明槿,三娘子白楚。
二房白梦龙跟前有两个儿子,大公子白云文,二公子白南星。
谁会去害阮姨娘?
论动机,确实只有白明霁。
这些白明霁也明白,沉默片刻后,道:“我的那枚放在了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