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长陵走在最后,迟迟才入。
过去了一个早上,他对自己那身飞鱼服的新鲜劲似乎还没过,低头拍了拍胸口飞鱼头上的两只角,抬目望了一眼自己的新部下,从那台阶上潇洒地迈步走下来,满身都是官腔,“刀放下吧,钓一会鱼。”
众人一愣。
锦衣卫成立以来,只吊过人,没钓过鱼。
晏长陵看着他们茫然又绷紧的脸,笑了笑,“你们不累?”
众人面面相觑,怎么不累?皇帝的东西丢了后,锦衣卫的人已好几天没睡过好觉了,当日轮值的锦衣卫同僚,这会子早就成了一滩血,骨头埋进土里了。
沈康那条命能捡回来,全靠跟前的新主子,把架在自己脖子上的那把刀,扛在了自己头上。
这人还没抓到呢……
“东西找到了,愁什么,天塌下来有我这个指挥顶着,你们怕甚?”晏长陵对众人一挥手,摆足了锦衣卫指挥使的范儿,“去吧,谁钓的多,有赏。”
“自己过来拿。”远处周清光抱着一捆竹竿,丢在了池塘边上。
这不,鱼竿都备好了。
还真是钓鱼。
锦衣卫的人方才回过神,紧绷的精神慢慢放松下来,把手里的绣春刀插回鞘中,将信将疑地走去池塘边上垂钓。
白明霁的马车走得慢。
到了地方,里面已是一片火热,只见几十个锦衣卫把池塘围满了,平日里挥绣春刀的胳膊,此时正挥着手里的鱼竿,一边眼热旁边钓了大鱼的同僚,一边回头甩着自己杆子上的鱼线,都快甩到塘子中央去了。
白明霁的脚步轻,耳边人声嘈杂,人到了身后,晏长陵才察觉,把身旁的一张木凳递给了她,“喜欢钓鱼吗?”
白明霁摇头。
从白府出来后,陪着他辗转跑到了这儿,他要让自己看得这场热闹,心里打的又是什么算盘,她已猜到了,也懒得再去问他。
都是重生回来的人,怀着血海深仇,各自有各自的事要做。
他这一招,既能替皇帝把失去的东西找回来,想必也替自己上辈子的遭遇报了仇。
只是她没想到,这其中竟然有父亲的手笔。
前世传回来的消息,晏长陵是打着求和的幌子去了大启,暗地里却调了十万大军,将大启的太子和太子妃斩杀在了山谷内。
先不说大启的太子妃是晏长陵的亲姐姐,单凭今日他晏长陵对付朱锦城的手段,足以看出,他并非是个冲动之人,不可能冒着腹背受敌的风险,再去与大启发生冲突。
是以,她先前便想到了,上辈子必是赵缜用了什么法子,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调动了晏家的十万大军,攻打大启。
刚回来时不知道,她绑了赵缜来,问了两天人都问死了,也没问出个结果。
如今知道了,是一道圣旨。
可朝廷送去边关的圣旨,须得经由兵部尚书之手,落下兵部的印章方才能颁发。
而兵部尚书是她的父亲。
从边沙回来后,父亲的名字恐怕就已经在他心头记上了,但又不确定东西在哪儿,他只能先等着对方自乱阵脚。
圣旨昨夜终于从白府拿了出来,今日他便来了个无中生有,逼着朱家把那张圣旨交出来。
潜伏了这么几日,他明面上做了个闲人,背地里一声不吭,设下了这么大一盘局,如此智慧,上辈子竟被人算计死了,确实憋屈。
不知道他今日叫来自己看这场热闹,是什么意思。
一路过来,白之鹤躺在地上的那一幕,时不时地浮现在眼前,上辈子他给自己送来了一条白凌,这一世他自个儿倒是被人勒死了。
至于接下来等着白府的是什么样的结果,她似乎并不在意。
上辈子她努力了一辈子,即便没有做出什么成效,也算对得起白家祖父临终前交代的那一句话。
重新回来,她也无能为力。
坐在他身旁,白明霁没吭声,安静地等着他把这一场戏唱完。
那人不知是城府极深,还是知道了她与白家的矛盾后,打算将她瞥开,待她极为周到,亲自打马出去了一趟。再回来,便把手里的一块米糕递给了她,“早上没吃,先垫垫。”
米糕又白又软,握在掌心,还有些发烫。
白明霁愣了愣,目光毫不避讳地看着他。
他人重新坐在树下的竹椅上,太阳从树缝中穿透,在他脸上投下了光斑,没被光影遮住的地方,皮肤上细细的绒毛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当真是养尊处优的主,细皮嫩肉,除了下颚处遏制不住而冒出来的浅青胡渣之外,脸上没有一点瑕疵。
远处池塘里的风佛过来,夹着一股水气,许是跑了一路,热到了,少年露出来个舒坦享受的表情来。
白明霁活了两辈子,头一回如此看不透一个人。
察觉到她的目光,晏长陵回头,冲她笑了笑,含蓄又不失张扬地拂了拂身上的曳撒,终于给了他显摆的机会,问出了那句话,“你也觉得这身好看?”
白明霁:“……”
等白明霁吃完了手里的米糕,时辰也差不多了,再钓下去,池塘里的鱼都要被这帮子人捞绝了,晏长陵起身,朝那群明显已经进入状态,逐渐安静下来一心垂钓的人群,唤了一声:“好了,差不多了。”
说话算话,清点了每个人钓上来的数量,给最多的那人赏了五两银子。
就在众人起哄,今日要不要吃烤鱼时,晏长陵一声止住,“今儿个都不许吃荤,鱼留着。”转头吩咐沈康,“分了,给岳大人和裴大人送去。”
沈康一愣,“是。”
还在想着为何不能吃荤,后来翻身上马,不经意间回头,见到这位新主子正替自个儿的夫人拂着马车帘子,顿时恍悟,今儿少奶奶的亲爹死了。
得守孝呢。
—
晏长陵午后申时才入的宫,到了御书房时,朱锦城早已经到了。
没辜负他的使命,把那张找回来的圣旨,完好无缺地送到了皇帝手里,却没邀功领赏,反而皇帝心情好,主动说要嘉赏与他,被他拒绝了,“都是晏指挥的功劳,臣不敢抢夺功劳。”之后便跪在地上一直不敢起来。
直到晏长陵到了后,朱锦城才终于体力不支,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丢失的东西找到了,偷东西的人自然也要查出来,但结果令人失望了,晏长陵跪在地上,同皇帝请罪,“臣没能擒住盗贼,请陛下降罪。”
皇帝并不介意,起身亲自去外面把晏长陵扶起来,完全没顾倒在地上的朱世子,是死还是活。
把人领进内室,屏退完底下的奴才后,皇帝立马就换了一张脸,感恩戴德地一把抱住了晏长陵,“云横,你又救了朕一条命。”
圣旨他已经核查过了,是他丢失的无疑。
皇帝适才盯着那张失而复得的圣旨,盯了快小半个时辰,目光里时不时冒出来的火焰,就差将其烧出一个洞来。
想起自己这几日备受的煎熬,险些无言面对先祖,成为了历代皇帝中最大的笑话,几度想要把外头跪着的那人,一刀砍了作数。
又不得不忍了。
砍了,他丢失圣旨的事,就彻底暴露了。
但这口气不能忍。
自从皇后替他生了个儿子,这些年他待朱家可不薄,想不到竟要骑到他头上了。
不能处死,也绝不能让其好过。
贼人是没抓住,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从白府那位马管事的身上,很快查出了线索,竟是与皇后身边的大宫女有来往。
而丢失圣旨那日,那位大宫女恰好陪着皇后来过御书房。
第24章
一场浩劫终于结束了。
风声吹到外面,便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胆大包天,趁着伺候茶水的功夫,把皇帝喜欢的一副‘画’给顺走了。
那宫女判了斩立决。
皇后也难逃其咎,后位被废,降为贵妃。
再禁足两月。
次日国公府又传出了朱国公突得重疾的消息,国公爷主动呈上折子,请辞了内阁大臣的职务。
皇帝当场准了,让他安心在家中养病。
国公爷朱光耀早年也是战场上的一匹狼,即便如今上了年岁,站在殿堂上,也比大部分臣子要精神,好好的人,怎可能说病就病?
众人心知肚明,知道是被牵连了。
先不论御书房的那幅画值不值钱,而是那画在御书房,今日皇后的人能进去偷出一幅画,明日是不是就要偷圣旨了?
国公府这回可算是倒了大霉。
先前仗着朱皇后肚子争气,诞下皇子,可谓风光无限,谁知一天的功夫,后位丢了,内阁大臣的官职也没了。
世事难料,祸福相依。
皇后专横,身边的奴才也跟着长了熊胆。
国公府不遭殃,谁遭殃?
惊蛰后的一场雨,京城内似乎就没太平过。
除了朱家,还有另外一件被人热议的大事,便是兵部尚书白之鹤。
白府闹出了一桩命案后,闹腾来闹腾去,最后赔上命的人竟然是一家之主,白尚书。
——自缢。
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要,与一个妾殉了葬。
衙门县令王詹,先前还觉得不信,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人为了个女人而自毁前途,如今倒是相信了。
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祖先的言论诚不欺人。
看热闹不嫌事大,王詹喟叹一声,“此乃真情。”转身叫上师爷备了礼,前去白府吊丧。
白明霁昨日回去后,白府的灵堂便已布置好了。
老夫人昏死过几次,大爷的后事,便由二夫人和大爷刚过继到跟前的白星南,一块儿操办。
在这之前,白星南就是个混吃混喝,不务正业的富家公子,如今府上遭了一回难,逼着鸭子上架,一番忙前忙后,倒也算没出纰漏,没闹出笑话。
夜里白家的三个姑娘全都到了灵堂守灵。
三娘子自打被老夫人一个耳朵扇完后,魂儿像被扇没了一般,痴痴呆呆地跪在地上,再也不替自个儿的姨娘喊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