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侯府的人竖着耳朵听,有的甚至架起了木梯往对岸看。
官兵把守着公国府,围得水泄不通,甭管是主子还是奴才,拎出来摆在了院子里,推搡到了一块儿,四处已被砸得不成样,全是哭天喊地的声音。
今日国公府的惨状,差一点就换成了侯府,这时候谁也没心去奚落,心思沉重,只觉侥幸。
唯有白明霁和晏长陵知道,那一场浩劫,曾经切切实实地发生在了晏侯府。
“吓着了?”
“别动。”白明霁手指戳到他偏过来的半边脸颊,把他的头压了回去,手里的药膏,轻轻地抹到了他背后的伤口上。
好好的一片脊梁,如今添了几道血红的痕迹,一点都不美了,白明霁皱眉道:“不是说万无一失吗?”
晏长陵趴在床上,“没受伤,总觉得不真实。”
话音一路,白明霁手里的木勺子便压在了他伤口上,听他一声惨叫,问道:“可觉得真实了?”
晏长陵回头看她,低声问她:“有没有着急?”
他没提前告诉她自己的计划,是怕被人看出了端倪,出了纰漏。
知道她在查二夫人的账目,必然也发现了其中的蹊跷,想知道,她在得知兵器运到了晏家军营后,是什么样的心理。是与前世一样,做好了抽身的准备,还是,有过那么一点着急。
听他一问,不可为何白明霁突然没了心情,“我有何好急的,活了两辈子,夫君若是还死在他们的手上,那说明……”
她迟迟不往下说,晏长陵便问:“说明什么?”
白明霁没再替他抹了,把药瓶搁在了他枕头边上,撂下一句,“说明我是当寡妇的命。”后走了出去,躺在外面的摇椅上,打着扇子。
半晌后,身旁罩下了一道阴影。
晏长陵披上了衣裳出来,立在她身旁,看着她一对卷翘的眼睫不断地扑闪,突然弯下腰,在她的额头上印了一吻,“不会给你这个机会,想都别想。”
弯腰的动作扯到了伤口。
白明霁看着他皱巴起来的眉头,都替他痛。
晏长陵还是管不住嘴,“我儿子还在夫人肚子了呢,我可不放心去死。”夺了她手里的扇子,替她扇起了风,“凉快不?”
白明霁懒得理他,回答了他前一句,“有什么不放心的,有我养着好得很,你就算出了事,也没关系,我还能改嫁,孩子不缺爹。”
晏长陵:“……”
“那不行。”晏长陵的脸色突然肃然下来,“没有人能配得上我晏长陵儿子的爹,只有我。”
比脸皮厚,白明霁永远比不上他,不与他贫了,说起了正事,“你不觉得奇怪吗?”
看出来她脸上的认真,晏长陵也没再玩笑,问道:“夫人是说哪方面?”
“朱氏的死。”白明霁道:“一个女人当真能为了吸引男人的注意力,去吞毒?”
白明霁理解不了。
争宠,能比自己的命更重要?
晏长陵道:“刑部的人已查过了,从两位宫女的口供来看,确实是朱氏自己要吞的毒,不过本意应该只是想让陛下虚惊一场,谁知没掌握好量,吞多了。”
“愚蠢。”白明霁摇头,“一个男人罢了,值得她赔上自己一条命?”
晏长陵将她脸上的愤愤不平尽收眼底,轻轻一笑,“倒是,像夫人这般既清醒又聪明的女人不多。”
白明霁看了他一眼,似乎看出了他心里在想什么,直接打消了他的念头,道:“你死了,我不会为你陪葬。”
晏长陵笑了笑。
他知道。
白明霁继续想整个案子,“朱氏的死是一处疑点,还有张嬷嬷的接头人,并非是朱世子,而是夫君让周清光特意误导了嬷嬷,将那背后之人安在了朱世子的头上,至于那个借张嬷嬷之手,从二夫人手里扣下侯府三成,去炼制兵器的人,夫君也没找到?”
晏长陵叹了一声,“什么都瞒不住夫人。”
“福天客栈,天字号雅间。”白明霁看向晏长陵,一刻也闲不住,“我打算去碰碰运气。”
“不行。”晏长陵想也没想。
“为何?”
“不清楚对方的底细,万一是个难缠的怎么办,我不能让你去冒险。”回头朝坐在屋梁上偷听的周清光道:“清光,你去。”
周清光:……
——谁道临水楼台,清光最先得。
当年他被调配到晏长陵身边,有人不服,他便借着酒劲儿,得意地同人吟了这句诗。
如今方知,是福是祸,都是他先得。
翻了个身,不见了踪影。
晏长陵转了转脖子,“最近太累了,极度需要休息,夫人陪我养几日伤,伤好了咱们就去逛街……”
横竖不让她插手呗。
狗眼看人低,白明霁还懒得管了。
养了五日的伤,朱光耀隔日便要问斩了。
晏长陵深夜造访了刑部牢房,一路上遇到的侍卫像是知道他要来一般,见了他自动绕开了道,当作没看见。
行,又欠了他裴阎王一个人情。
第68章
败局已定,朱光耀即便不甘,也只能认栽,被关了五日,无一人前来探望,便知大势已去,再无挽回的余地。
听到门被打开的动静声,国公爷迟迟才抬头。
长时间的阴暗,一双眼睛也越来越模糊,辨认了一番,见来人竟是晏家的那位世子,朱光耀有些意外,“怎么是你。”
不应该是晏阙尘那个老匹夫,前来看他的笑话?
晏长陵站在门前,冲他一笑,“不然国公爷以为是谁?”又道:“还是说,国公爷还是等着谁?”
朱光耀眸子半眯,探究地盯着他。
跟前的年轻人,清隽风流,一身硬朗之气把他骨子里的那份高贵,愈发衬托得让人不可逼视。
但朱光耀看到的不仅是这样的表面,还有他眼睛里的沉稳和心机。
这就是他一直骂自己儿子不成器的原因。
两人差太远了。
一个彷佛还停留在三岁,永远都长不大,那日被人摆了一道,临到死了,还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个天生良才,像是潜伏在战场上的一匹狼,能猎杀四方,又像是一只千年狐狸,比他这个多活了几十年的人还要让人捉摸不透。
就如眼下,他非常清楚你心里最在意的是什么。
晏长陵道:“朱氏死了。”
“从皇后到贵妃,再到嫔,国公爷的一番栽培,到头来全军覆没,还搭上了自己的家族,老夫人出身贵族,一辈子都没吃过苦,结果晚年不保,葬送在了自己的子孙手上,听说抄家那日,老夫人便一病不起了,说羡慕国公夫人,早几日死,起码还能体体面面的下葬,有人送终。”
朱光耀沉默着。
晏长陵看向他,“不过,国公爷放心,到底是个老祖宗,我家晏老夫人不忍她被丢弃到乱葬岗,在她身去后,已令人把她埋在了你们朱家的陵墓里,也算是积了一桩善事。”
朱光耀闭着眼睛,眼角跳了跳。
“国公爷甘心吗?”晏长陵斜靠在牢门前,问他:“被你的盟友抛弃,国公爷当真甘心吗?”
朱光耀突然睁开了眼,死死地盯着他。
晏长陵一笑,“我不信国公爷到此时了,还没看明白这一盘一箭双雕的绝美好棋。”见他目光中闪过波动,晏长陵继续往下说,“我晏家赢了,你国公府便如同此时,死路一条。倘若我晏家输了,国公爷以为你真可以平步青云,借着太子手眼遮天了?一代君王,不会容忍外戚一家独大,这是千古帝王最基本的权衡之术,没有了我晏侯府,还会有第二个晏家皇族,国公爷不至于糊涂到连这点都想不到。”
朱光耀脸色慢慢地起了变化。
“他弃了国公爷,过河拆桥,国公爷又何必如此替他保密。”
朱光耀目光一顿,看着晏长陵,半晌后突然笑了起来,“晏世子聪慧过人,果然非比常人,比我那不成器的儿子有出息多了。”
“国公爷说得没错,晏某比不上贵公子金枝玉叶,只怕流放之路漫漫,贵公子挺不下去。”
见他脸色沉了几分,晏长陵又道:“刑部抄家之事,可没有一个人前来相护,哭喊声震天,惨不忍睹。就连朱老夫人,还是我晏家替她收的尸,国公爷就不恨对方无情吗?”
朱光耀抚着双膝的手,慢慢地颤抖了起来。
他恨。
他怎么可能不恨。
从皇后被贬开始,他国公府便一步一步地走向了深渊,自己每回找他周全,他皆劝他稍安勿躁。
原来,自己早就成了他的一颗弃子。
与虎谋皮,反被噬。
朱国公恨自己早没看清。
五日以来他一直在等,他有很多的疑问要问他。
国公府倒下,于他有什么好处?
太子没了母族,将来他靠谁?
靠他一个无根之人?
这些问题一直困扰着他,但他见不到人,无从得知。
朱国公突然抬头,急切地问晏长陵:“太子殿下如何了?”
晏长陵,“挺好。”
朱国公长松了一口气,又问:“东宫的禁军统领换成了谁?”
晏长陵皱眉,还未回答,身后便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随后一盏灯火朝着这方慢慢地靠近,到了跟前,来人把灯盏一提,光线照在了晏长陵脸上,待看清后,那人忙退了两步,“哟,晏世子。”
晏长陵也皱了眉头,“李总管,真是无处不相逢啊,陛下又怎么了?”
李高对他行了一礼,笑着道:“误会误会,这次陛下没召。”
没待晏长陵再问,李高便偏头瞟了一眼牢房内,低声同晏长陵道:“这不太子殿下得知国公府没了,几日不吃不喝,非要央求奴才给国公,替囚犯送点东西,奴才只得冒死前来,也算权了他的一片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