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头烂额的,不只是叶家,还有许呦呦。
恰如沈凤仪所说,许呦呦确实不知道她妈妈最近在做什么。
她在空军大院住了两周后,发现有些东西用着不趁手,周四傍晚下班的时候,就回了一趟浅水胡同取东西。
四月的天,已然暖和了很多,傍晚六点多,院子里的人家好些都没有点灯,而是敞着门,借点外头的亮光吃晚饭。
饭菜的香味萦绕在鼻端,许呦呦也觉得有些饿,回家的步子都不由加快了一些。
看到家门关着,屋里亮着灯,也没多想。
没想到,刚到门口,就听到屋子里有男同志说话的声音,心里立时觉得有些怪异,推了下门,发现推不开,立刻敲门喊了声:“妈!”
里头立时就传来凳子移动和碗碟碰撞的声音,似乎是有人站起来太急碰到了碗筷,“呦呦,等下哈!”
两分钟后,曹云霞开了门,笑着问女儿道:“今天怎么回来了?”她的神色,明显有些不自然。
许呦呦没回,朝屋里头看了眼,就见饭桌旁边确实坐着一个有些眼生的男同志,中等身型,长脸,颧骨有点高,晕黄的灯光下,这人的脸色略显苍白,像是身体不是很好的样子。
许呦呦盯着人,轻声问道:“妈,这位叔叔是?”
“是……是你的表舅,最近身上不大自在,到京市来看病,呦呦,你晚饭还没吃吧?妈妈给你盛点米饭。”说着,就转身就给女儿拿碗盛饭。
许呦呦进屋来,客气地喊了一声:“表舅好!”
男人抬手抚了抚眼镜,温声应了,笑道:“呦呦,转眼你都长这么大了,在我印象里,你还是四五岁的模样。”
许呦呦听到他提自己小时候,微微皱了眉,她小时候可没过什么好日子,特别四五岁的时候,生父乡下的原配妻子找到城里来,妈妈迫于无奈和生父离婚,然后搬到外祖家,后来妈妈流产,她们又搬到了乡下去住。
是以,此时的许呦呦并不是很想接话,勉强笑道:“那时候太小,好些事情我都不记得了。表舅这回来京市,是在哪个医院求医啊?医生怎么说?”
“友谊医院,还好,就是要动一个小手术。”
曹云霞给女儿端了一碗米饭过来,“你表舅上个月也来过一趟,这次就是为了动手术的事来的,气管里长了个肉芽,是非开刀不可了。”
“定了哪天吗?”许呦呦接过米饭,才发现桌上的饭菜很丰盛,有红烧肉、手撕鸡、蒸鲈鱼、肉末蒸蛋和一盘炒青菜,看品相是从国营饭店买的,心里顿时一噎。
她已经嘱咐过妈妈,家里现在只出不进的,让她省着点花,就算要招待表舅,也可以请隔壁房东家的帮忙做几个菜,没必要这样铺张浪费。
一碗米饭端在手里,颇有些食不下咽,又不想在表舅面前表现出来,让人家误解,只得低头吃饭。
曹云霞似乎看出女儿的不高兴来,有些心虚地道:“呦呦,你别光顾着吃饭啊,也吃点菜,你表舅又不是外人。”
这时候,这位名义上的“表舅”也开口问道:“呦呦工作有一年多了吧?听你妈妈说,是在报社里,做得还习惯吗?”
许呦呦微微笑道:“还好,目前做得还算顺手,”为表客气,礼貌地问了一句:“表舅这些年是在杭城工作还是哪里啊?”她的亲舅舅曹云钊是在杭城工作的。
“在西北,一个中学学校里当老师。”
许呦呦点点头,“那还挺稳当的。”见表舅有些殷切地看着自己,显然是想和她多聊几句,于是又问道:“表舅家里有几个孩子啊?都工作了吧?”她看表舅的年纪,似乎比她爸还大个几岁。
“三……四个!”
许呦呦愣了下,觉得有些奇怪,怎么会有人连家里有几个孩子,都能说得这么磕绊?
就听面前的表舅苦笑道:“四个,有一个没在我身边长大,现在工作了,过得也挺好的,我也不好意思去打扰她的生活。”
“哦,这样啊,这么多年一直没联系吗?”
见表舅点头,她就以为是把那孩子送人了,心想,那是不好再联系,都没有养过人家,现在再往前凑也没意思。
她匆匆吃完了碗里的饭,就和妈妈道:“妈,你和表舅慢慢吃,我今天回来拿东西,没和庆军说,晚上还得回去,免得他担心。”
曹云霞立马放下了碗,“要带些什么,我帮你收拾。”
“不用,妈,就是一些小东西。”许呦呦自己去房间里拿了报纸架和台灯,就和表舅告了辞。
就见表舅立即站了起来,张了张嘴,想和她再说什么,却到底没说出来,只和她道:“下回再见。”
许呦呦点头,“下回再见!”
妈妈说要送她,许呦呦也没同意。
曹云霞见女儿下了楼,才返身回来,和面前的男人叹道:“清远,刚才吓了我一跳,还好呦呦不记得你了。”话一出口,觉得有些不合适,描补道:“你比以前胖些,她印象里她爸大概还是二三十岁,风度翩翩的时候……”
她话音还没落,屋门忽然被推开,许呦呦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冷冷地望着屋里面的两人,“妈,你再和我说下,这位同志是谁?”
曹云霞惊得站了起来,“呦呦,你……你怎么回来了,是忘记拿东西了吗?”
章清远望着去而复返的女儿,喊了声:“晓姝。”
许呦呦一听到这个名字,头皮根都在发麻。
拿着台灯的手微微发抖,越捏越紧,她从来没有想过,这辈子还有再见到章清远的时候,她们母女俩被这个人害得那么惨,他怎么好意思再出现在她们面前?
她的妈妈还大费周折地,好饭好菜地招待着!这是谁的钱?这是她爸的钱,她妈怎么有脸!
她想不明白,放下了手里的报纸架和台灯,快步走到了屋里,把饭桌上的东西一扫而光,“哐哐当当”中,曹云霞因惊吓而躲到了一边去,章清远皱着眉,默默地看着这个女儿。
许呦呦愤怒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看到一个搪瓷盘子里还盛着半份手撕鸡没有翻,捡起来又狠狠地往地上砸了一遍。
汤汁和菜,在不大的客厅里四处乱溅。
曹云霞想不到女儿的反应这样大,颤着音喊了声:“呦呦,你不要这样。”
许呦呦冷冷地望着母亲,“他是要死了吗?这难道是他生前的最后一餐饭?所以你能不计前嫌,从国营饭店给他定了一桌菜?好让他做个饱死鬼投胎?”
曹云霞红着眼眶,伸手去拉女儿的手,“呦呦,你不要这样子,你不要吓妈妈,妈妈心里害怕。”
“你怎么会害怕,你背着我爸偷人的时候,怎么不害怕,你背着你女儿,引狼入室的时候,你怎么不害怕?”
说到这里,又忍不住冷嘲热讽道:“我当年一直想不通,明明是你被这个人欺负了,为什么外公外婆还那么气你,你坐完小月子,就对你冷嘲热讽的,家里明明有房子,也不愿意接纳我们母女,我现在算是明白了,你本来就是贱,走到那一步都是你自作自受……”
“啪”的一声,一个响亮的巴掌甩在了许呦呦的右脸上。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短暂的沉默后,曹云霞似乎也清醒了些,又气又悔地道:“呦呦,妈……妈不是故意的。”
许呦呦没哭,她连哭的想法都没有,这一巴掌倒是让她冷静了一些,转头朝章清远道:“早在我五岁的时候,我生父就死了,我这一辈子要是有爸,也只有许怀安,我不管你和我妈是二婚还是三婚四婚的,在我心里,我生父已经死了。”
又踢了一脚地上乱糟糟的搪瓷盘子、碎瓷片和荤素菜,“我妈有钱,她愿意怎么招待你,就怎么招待你,她愿意怎么给你花钱治病,就怎么给你花钱治病,但是钱花完了,你们休想在我这边要一分。”
心里到底气不过,望着章清远冷笑道:“我妈手里的那点钱,还是从我爸手里套走的,这屋子也亏你待得下去,这饭你也能吃得进去嘴!”
曹云霞忍不住出声道:“呦呦,你不要这样刺激他,他是马上要上手术台的人。”
许呦呦恨声地道:“他活着和死了,在我心里都没什么区别,你们爱咋样咋样,但是如果来打扰我的生活,我不介意一封举报信,大义灭亲!”说到这里,望了一眼妈妈,又望了一眼生父,冷笑道:“别的不说,男女关系混乱、搞破鞋,这些作风问题你们是逃不掉的。”
这话,完全是不给曹云霞和章清远留一点脸面了,赤`裸裸地揭示了这俩人的不堪。
章清远没有出声,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曹云霞气得嘴唇发抖,但是许呦呦完全没给她开口的机会,说完就跑走了,连门口的台灯、报纸架也没有再拿。
筒子楼里,隔音也不是很好,曹云霞母女俩这么一闹,早有邻居探头出来看了,见许呦呦气咻咻地跑走了,就有人到曹云霞家门口来,半真半假地问道:“云霞,呦呦这是咋了?怎么还和你吵起来了呢?”
曹云霞眼睛微闪,不知道邻居们听了多少去,忙一边抹泪一边道:“唉,说家里经济紧张,怪我偷懒不自己做菜,还去国营饭店里买呢!我这不是想着,她舅好不容易来一趟吗?难道让她舅担心我们娘俩的生活,她就高兴了?”
听说是钱闹的,大家心里都有些唏嘘,知道曹云霞年前的时候才被贼偷过一次,这家里现在怕是也拮据得很,宽慰她道:“没事,回头和呦呦好好说说就成,你也别怪孩子,呦呦一个人上班养家,估计心里压力也大。”
曹云霞点头,“唉,自己生的,还能真和她闹生分了吗?就是这孩子,当着她舅的面,就这么闹起来……”
邻居们纷纷劝说了几句,等曹云霞不哭了,也就各自回去了。
曹云霞拿着扫把,一边打扫地上的狼藉,一边和章清远道:“清远,我是真没想到,呦呦的反应会这么大,”见他愣愣地站在一旁,又道:“你别往心里去,这孩子小时候吃了不少苦,乍看到你,心里有些转不过来弯。”
章清远望了一眼面前小心翼翼的女人,点了点头,轻声道:“云霞,也不怪晓姝,当年是我对不住你们娘俩,我也是没办法,但凡能选择,我当年也不会和你离婚,云霞,你知道的,我心里一直有你,也只有你。”
曹云霞通红的眸子,忽然亮了一下。
第072章
4月19日是周末, 许小华一早就出门,准备去京大上外语课。
临走的时候,沈凤仪喊住了她, “小华,今天看到庆元的话,让他晚上一起过来吃饭, 我做点艾团让他带回去给同学们尝尝。”
“好的, 奶奶!”
四月的风, 拂在人的脸上,轻轻柔柔的, 像轻纱一样, 许小华不由就想起以前背过的一首诗,“是燕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暖, 是希望……”
正轻轻诵吟着, 忽然听到有人喊她,回头一看,发现是叶恒,朝他点了点头,笑问道:“去学校吗?”
许小华总觉得,叶恒有些不一样了, 以前的叶恒, 看人的眼神总有几分桀骜不驯的样子, 可是现在的叶恒, 眼神很平静、温和,像是变得有耐心了很多。
就见叶恒微微笑了下, “是,还有一个多月就要高考了,学校开了补习班。”缓了一下,又道:“小华,谢谢你劝解我奶奶,她现在好多了。”
“不客气,你最近也不要多想,高考最重要,过了眼前这一关再说。”
叶恒“嗯”了一声,他现在确实什么都不想了,只想着考一个好大学,有一个好的前途,以后可以站在更高的位置上,报复那个人。
许小华想了一下,又问道:“叶叔叔闹了一场,不会有什么影响吧?”
叶恒轻轻摇头道:“不清楚,他估计也怕我爸闹大,现阶段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儿。”对于爸爸去找都友棕的茬,叶恒也有些意外,但是又想,如果爸爸不闹这么一场,大概心里也过不去那道坎。
两个人在胡同口分开,各自走向不同的目的地。
许小华中午下课的时候,就看到徐庆元在门口等她,见她看过来,立即笑着挥手,像是心情很好的样子。
等她一出去,徐庆元就接过她的书包,和她道:“小华,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的单位定了。”
许小华眼睛一亮,“是在京市吗?”
徐庆元点头,“是,西南郊区的石油厂。坐公交车到白云胡同,大概两三个小时左右。”他对这个单位已然很满意,以他的情况留校或者市区,是完全不可能的。
能留在郊区,已然是庆幸了。
“是什么岗位啊?”
徐庆元笑道:“原油化验工。”
许小华有些讶然,虽然她不知道原油化验工是做什么的,但是最后一个“工”字,可以猜想到,大概只是一名普通的工人。
这对于京大毕业的高材生来说,是否有些大材小用了,轻声问道:“庆元哥,怎么会这样?”
明明他都已经按照要求,和父亲断绝了关系,为什么还是去当工人?
她眼里的不平和心疼,让徐庆元心里微微动容,想抬手摸下她的头,手抬到半空,又怕给人看到了,说什么作风问题,牵了牵嘴角,笑道:“小华,已经很好了,留在京市已然是幸运了。”
许小华想想也是,虽然只是去石油厂当一名原油化验工,但是相比较后面两年大学生的毕业分配,这个单位已经很好了。
“那刘哥他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