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小华朝前一看, 见是卫沁雪的妈妈,穿着一身灰色的的确良暗花衬衫和同色的裤子,手里拎着个黑色的皮包,像是特地来找她妈妈的。
秦羽对柳思昭的突然到来,有些奇怪,面上还是保持着微笑, 客气地问道:“思昭, 今天怎么过来这边了?是有什么事儿吗?”
“秦羽, 我是特地来找你的。”柳思昭沉着脸道, 一副心情不是很好的样子。
秦羽保持着耐心,笑道:“你说!”
柳思昭看了眼许小华, 淡道:“秦羽,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吧?”
秦羽看了眼手表,“抱歉,我还得去上班,不然,我俩边走边聊?”
柳思昭没有意见。
秦羽就和女儿道别了,嘱咐她道:“下班了就早点回来,这两天好好休息休息。”
“好的,妈妈。”
等许小华一走,柳思昭就开口道:“秦羽,最近明礼和我闹离婚,你能帮我劝劝他吗?”
听是他们夫妻俩的事,秦羽本能地不想插手,委婉地道:“夫妻俩拌嘴是正常的,你们俩结婚这么多年了,又有一个孩子,明礼脑子清醒点,也不会和你离婚……”
柳思昭打断她道:“为了你!”
秦羽一愣,“我?我和你们二十年没见了,你们夫妻吵架,怎么还扯上我了?思昭,你家这事,我可不想掺和。”
语气已然有些不高兴起来。
柳思昭自嘲地笑了一下,“是啊,二十多年了,这么长时间了,明礼还记挂着呢!”把当年秦羽托室友沈友琴转交给卫明礼的信,自己拦截了以后又张冠李戴的事说了一遍。
末了道:“这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想你自己都不记得写过这么一封信,可是现在,明礼为着这封信要和我离婚,你说可笑不可笑?”
秦羽一点都不觉得可笑,甚至觉得心头有点冒火,望着柳思昭道:“你说当年,我写给卫明礼的回信,你从沈友琴手里截走了,还当着卫明礼的面,交给了万弘文?”
柳思昭点头,见秦羽皱着眉头,淡淡地道:“你本来也不喜欢明礼,我不过是让他彻底死心而已?”
“柳思昭,你不觉得自己很荒谬吗?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秦羽深呼吸了一口气,才接着道:“不管我喜不喜欢卫明礼,那都是我自己的事,我写给他的信,你有什么资格拦截?我告诉过你我不喜欢这个人吗?我委托你帮忙了吗?这也就是你看上的是卫明礼,万一你看上的是许九思,也来这么一套,那我是不是也该谢谢你?”
柳思昭见她还有些气愤,不高兴地道:“难道你还想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你都已经和许九思结婚了,卫明礼这边怎么样,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秦羽觉得不可理喻,冷淡地道:“那你和卫明礼的事,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凭什么要帮你?对不住,我还得赶着去上班,没空奉陪!”
说着,就快步走了。
柳思昭在秦羽这边受了一肚子气,回家以后,见到丈夫,也冷了声调道:“真是祝贺你,怕是能得偿所愿呢,秦羽听说我把她的信给了万弘文,朝我发了好大一通火,你现在要不要上去再续前缘?”
卫明礼摇头道:“思昭,我和秦羽已然不可能,我也没有这个想法,这是我和你之间的问题。”
柳思昭愕然,怔怔地看着丈夫,她以为卫明礼这般急慌慌地要和她离婚,是想重新追求秦羽,原来不是吗?
这个时候,柳思昭才发现自己这么多年的担心,其实是没必要的,她和明礼之间的最大问题,不是秦羽,而是她自己。
是她的隐瞒和谎言。
第二天一早,柳思昭鼓起了勇气,想和丈夫道歉,发现他已经去上班了,自己匆匆洗漱了下,也去了单位。
傍晚回来的时候,发现丈夫还没有回来,到卧室里看了一下,发现少了一些衣服,忙问家里的保姆王姐,只听王姐道:“说是这几天要出差,让我不用准备他的早晚饭。”
柳思昭皱眉道:“有说去哪里出差吗?”
王姐摇摇头,“没说。”
柳思昭也没再问,一个人坐到了沙发上。
俩人再见面,已经是一周以后的傍晚,家门口出现了小汽车行驶的声音,柳思昭起身朝窗户外看,就见卫明礼提着一个不大的行李包,从小汽车上下来,除了衣服有点褶皱,皮鞋有些泥外,看不出任何不好的痕迹。
甚而,他望过来的眼神,比以前更坚毅一点。
反观之,柳思昭憔悴了很多,这么些天,她一个人白天也想,晚上也想,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卫明礼一进客厅,柳思昭就轻声问道:“明礼,我们可以再谈一谈吗?就当是看在沁雪的份上。”
卫明礼摇头,“不,思昭,我想结束。”这一趟去基层考察,也让他冷静了很多,重新思考了下和妻子的关系,认为没必要再继续下去,女儿也已长大成人,还进了部队,想来是能接受父母离婚的。
柳思昭哆嗦着嘴唇道:“明礼,我道歉可以吗?是我不对,我道歉可以吗?”
卫明礼平静地看着她,心里毫无波澜。
7月23日,是大暑,天气热的不得了,许小华五点多下班回来,还觉得地面炕得很,见家里只有妈妈一个人,正在院子里洗菜,问道:“妈,奶奶呢?”
“你大伯有点事,来把她接走了,说晚点再回来,晚上就我们三吃,家里还有点平菇和青菜,我给你们做点面条吧?”
“好,”许小华搬了个小凳子坐过来,挽起了袖子,帮忙洗青菜,手伸到水里的时候,微微的凉意,让这项工作瞬时愉快了起来,随口问道:“对了,妈,上次沁雪的妈妈找你什么事啊?我看她脸色不是很好,不是找你晦气吧?”
她本来准备当天晚上就问的,但是厂里事情多,她晚上回来还要整理笔记之类的,就把这事忘记了。
秦羽听女儿问起来,微微叹道:“柳思昭脑子里装的不知道是什么,竟然告诉我,我当年给卫明礼的一封回信,她截胡了不说,还当着卫明礼的面,转交给了别人,现在卫明礼闹着和她离婚,她来请我去说和。”
“妈,你没管吧?”
秦羽摇头,“我才不管这些乌漆八糟的事,没得恶心人。”顿了下又道:“你和卫沁雪是不是关系不错?荞荞的工作还是她帮忙的。”
许小华点头,“是!”
秦羽道:“你们处你们的,别管我们,这事和你们这些小辈也没关系。”至于柳思昭,她以后定然是敬而远之。
这种不走寻常路的脑回路,还不知道能做出什么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来。
许小华应了下来,母女俩聊了两句,就一起进厨房准备晚饭了。
这一晚,沈凤仪到十点多才回来,小华忙要给奶奶煮点面条,老太太摇手道:“不用,在人家吃过了。”
许小华这才问道:“奶奶,怎么这么晚啊?大伯那边是有什么事吗?”
沈凤仪叹道:“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这事说起来,还真让人有些唏嘘。”
接过孙女递来的水,喝了两口,才开口道:“你大伯单位资料室管理员的妈妈,老家和我们是一个地方的,但是她妈妈自16岁出嫁,就一直没回去过,最近生病了,身体一直不见好,就惦记着吃一口老家的东西。女儿怕她就这么走了,一心想满足她的心愿。”
秦羽道:“咱们这也有做南省菜的饭店吧?”
沈凤仪摇头道:“她以前是大资本家的小姐,在家的时候,厨房压根没下过不说,嘴巴还挑,女儿给她费心费力地买了很多回去,她都说不对口味,这不求到你大伯那里,你大伯就回来找我了。”
秦羽好奇道:“妈,你给做了什么啊?”
“脑髓卷、糯米糍粑,上次你们小奶奶过来不是还带了些米粉吗?我也带过去了一点,给做了碗。”
小华见她有些累的样子,忙给她按肩膀,“奶奶,累坏了吧?大伯昨天来就是和你说这事啊?怎么晚上才去?”
“那个老姐姐,成分不好,人家也怕给我们惹麻烦,就让我天黑了再去。”顿了一下,又道:“其实我是知道这个老姐姐的,年轻的时候,经常上报纸,是最早在欧洲留学的一批女性,回国后还参加过我们南省的女议员竞选。”
想到老姐姐现在蜷缩在十平米的小平房里,屋里的东西乱糟糟地堆着,沈凤仪都觉得世事无常。
秦羽听婆婆这样说,忍不住问道:“妈,这位老人家叫什么名字啊?”
“王昌华。”
秦羽想了一下道:“我读大学的时候,好像还看到过她写的关于女子解放的文章,她后来是不是还在江城那边当过一段时间的女校校长?”
沈凤仪摇头道:“这个我不清楚。”
小华问道:“奶奶,那你今天做的家乡菜,老人家觉得合口味了吧?”
“嗯,尝了几口,还挺高兴的,”叹了一声,接着道:“依我看啊,也未必是真合口味,毕竟当年她家花高薪请的大厨,人家肯定是有点手艺在身上的,我这做的都是家常菜,但我说的是家乡话,我们俩年龄也差不多,说起往事来,还能劝几句。”
秦羽心思敏锐些,轻声问道:“妈,大哥和这位同志,关系应该不错吧?不然不会回来请你老人家帮忙?”婆婆今年已经七十四岁了,平时在家里做饭,大家都怕累到她。
大哥虽然在曹云霞的事上,有些糊涂,但是对母亲一向都是极为敬重和孝顺的,如果不是很好的关系,怕是不会劳动高龄的母亲去人家做饭。
沈凤仪愣了一下,点点头道:“看着像不错。”今天晚上是儿子送她过去的,她见两人还挺聊得来,但都客客气气的,言辞之间极有分寸,并没有什么逾越的地方。
“妈,那个资料室管理员,多大年纪啊?”
“说是37岁,是她妈妈的老来女,孝顺得很,因为家庭成分的缘故,又不想和母亲划清界限,干脆就没结婚,看着是挺不错的,但你大哥……”
沈凤仪总觉得,长子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像是有意的样子。
秦羽听婆婆的话音,大概就明白了大哥的态度,也没有多问。
一家人简单聊了几句,见老太太有些累,就让她回房休息去了。倒是许小华轻声问妈妈道:“妈,大伯这是?”
秦羽摇摇头道:“我和你奶奶瞎聊呢,你大伯大概没有这个想法。”
这么一个小插曲,大家谁也没放在心上。
八月底的时候,高考录取结果陆续出来了,叶恒被南大经济系录取,叶奶奶非常高兴,当天就去买了好些糖果回来,在胡同里挨家挨户地散。
小华晚上下班回来,刚好叶奶奶拿着糖果过来,看到她,就往她手里塞了一把,笑道:“小华,还要谢谢你前头鼓励、开导他,不然这孩子怕是没这么争气。”老人家说着,就抹起了眼泪,为着这个孙子,她操了多少心啊,总以为是他妈妈早去爸爸又再娶的缘故,这孩子就是和家里处不好。
后来才知道,她的孙子那么小的年纪,就默默藏起那样大一个秘密,心里又是愧疚,又是心疼。
现在叶恒考上了好大学,叶黄氏隐约觉得,至少对叶恒的妈妈是有个交代了。
许小华笑道:“奶奶,你客气了,我也没做什么。”
叶黄氏拉着她的手,笑着摇摇头,“我心里都记着呢!”就凭小华那天宽慰她的两句,她就知道,这孩子和小恒是为这事交流过的,小恒一反常态地努力读书,肯定也有小华劝勉他的作用在里面。
想到这里,和小华叹道:“小恒这孩子从他妈妈走后,就是个锯嘴葫芦,难为你俩能聊到一块去,以后啊,奶奶也请你帮帮忙,多开导开导他,好不好?”孙子心里的心结,大概还是小华给化解的。
老人家一脸期待地看着她,许小华倒没有拒绝,笑着应了。但是心里觉得,等叶恒去上大学后,他们应该不会再有交集。
叶黄氏走了,沈凤仪道:“你叶奶奶也是不容易,为着这个孙子,伤了多少脑筋,可算是苦尽甘来了。”
一周以后的傍晚,许小华刚帮荞荞收了摊子,两个人搬了个西瓜出来,准备切西瓜,门外就传来叶恒的声音,“沈奶奶,小华在家吗?”
“在,”许小华立即放了西瓜,去开门,笑道:“叶恒,还没祝贺你呢,心想事成!”
可能是成功考上了大学,叶恒明显有了些变化,眉目之间疏朗了很多,脊背也像是比以前直了。
叶恒微微笑了一下,轻声问道:“小华,我想和你聊一会,你有空吗?”
院内的沈凤仪,刚切了西瓜端出来,听了这话,笑道:“小华,现在天还亮着呢,和小恒去公园里转一会儿,请小恒喝瓶汽水。”
“好的,奶奶!”
经过副食品店的时候,许小华就买了两瓶冰镇的橘子汽水,递了一瓶给叶恒,笑问道:“是不是再过几天,就要去学校了?”
“是,小华,我想临走之前,和你好好地告个别。”他也没看小华,自顾自地说道:“可能对你来说,我只是一个普通的邻居,一个多年前的玩伴,但是在我的心里,你是一个很重要的人。我很后悔,当年太小,没能保护好你。”
许小华摇摇头,“当年你也不过七岁,还需要别人的保护。”
叶恒自嘲地笑了一下,“可是后来我就不止七岁了,一直也没有向你爸妈说出你走丢的真相,让你爸妈在找你的路上,蹉跎了那么多年。”
许小华听他说到这里,忍不住问道:“叶恒,如果我没有回来,再过几年,你会告诉我爸妈真相吗?”
叶恒愣了下,如实道:“小华,我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我……我……我本来准备毕业以后,就去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