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说完,华厚元笑道:“丁主任,你觉得小华说的怎么样,有没有需要补充的?”
丁有朋笑道:“挺好的,就是刚才小许同志提到了谷氨酸生产菌,方不方便和大家说下生产菌需要具备的主要生化特性,让大家后期试制的时候注意一下?”
华厚元看向了小华,小华笑道:“没问题,首先菌体细胞膜对谷氨酸产物具有较高的通透性,其次生产菌的……”(此处参考:黎锡流,曾利容主编. 甘蔗糖厂综合利用,北京:中国轻工业出版社,1998:96-106.)
等小华说完,丁有朋又问了影响谷氨酸发酵的因素,还是指明要许小华回答。
若说前面两次,是随口抽的人,到这里,就已经明显是考校了。
小华说完以后,华厚元招了招手道:“丁主任,可不准再给我们许同志出题了,许同志的准备工作向来做得好,你啊,问不倒她的,再问下去,可就成了许同志的个人面试会议了。”
丁有朋笑了笑道:“我就是发现许同志懂得挺多,一时好奇有没有她不知道的?让华主任见笑了。”
华厚元不软不硬地道了一句:“我还当丁主任是看出小华的资质来,想将这个项目交给她一个人来做呢!”
这一句,就差说他明显是为难人了。
丁有朋脸上的笑容滞了下,“华主任说笑了。”又朝小华道:“小许同志,刚才我失礼了,请见谅。”
小华笑道:“没有,没有,丁主任客气了。”心里却是明白,这个丁有朋是想把她踢出项目组的,今天但凡她有一个问题没答上来,他都可以说,她对这个项目不熟悉,不适合参加此次的试制。
等会议结束,把糖厂的人送走以后,范泽雅和小华道:“我怎么觉得,这个丁主任今天是故意来找茬的?”
小华笑道:“可能是想来试试我们食品厂这次项目人员的水准。”心里却是觉得,后面的日子,这人怕是不会消停。
她心里不明白丁有朋的用意,等快下班的时候,问了一下华厚元。
华厚元道:“丁有朋和师姐差不多同时期进的食品厂,师姐那时候人年轻,颇有些恃才傲物的劲儿,他们都是工艺这一块的,平时工作上怕是有不少摩擦,在师姐眼里可能是无足轻重的事儿,在他那里,许是就上了心了。”
又安慰小华道:“你不用担心,你是师姐手把手教出来的,不会有问题,你今天表现的就很好。只不过,下回不能这样有问即答,他年纪比你长些,业务能力上未必就比你强。这几年因为闹革命的原因,提拔上来的许多人,不是因为技术,而是因为思想觉悟,你懂我的意思吧?”
小华点头,就听华厚元接着道:“他要是有真水平,当初也不会被师姐挤兑的那么难堪。小华,如果这次试制中,你表现优异的话,你也该往上走走了。”
小华有些惊讶地看了眼华厚元,“华工,你该不会是想让我顶掉你的位置?”华厚元现在是他们工艺科主任。
华厚元挑眉,“我就不能也往上挪挪吗?小华,师叔给你一句劝勉,撸起袖子,加油干!”
小华笑道:“谢谢师叔,那祝我们成功!”
华厚元点头,“祝我们成功!”
从华厚元的办公室出来后,小华觉得这冬日里的风都没有那么冷了,胸腔里暖融融的,身上像是满是干劲一样。
许呦呦把信寄出去后,就一直在等着小华的回信,隔了十天,还是一个字都没有收到,心里就猜到,是小华不愿意理她。
去白云胡同找爸爸,没有找到,只看到了童辛楠,问道:“童姨,小华她们还在春市吗?”
童辛楠点头,“呦呦,你找小华有事吗?”
许呦呦就把自己的来意说了,童辛楠道:“呦呦,这是你和庆军的事,旁人不好掺和,而且小华这些年一直和奶奶住在一块儿,她总得考虑奶奶的意见。”
许呦呦怔怔地道:“童姨,你的意思是,让我不要打扰小华?我出来以后,什么都没有了,没有家,没有丈夫,也没有孩子。”
童辛楠微微皱眉道:“别的或许是真没了,孩子是你肚子里出来的,谁也否认不了。”
想了想,还是道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呦呦,你有时候想法过于单纯了些,每次遇到麻烦,就拖着大家一块儿给你想办法,你喊怀安一声爸爸,怀安是义不容辞的,可是别人是没有这个义务的。”
许呦呦脸上立即发烫。
童辛楠索性一股脑儿地道了出来,“呦呦,这年头,谁活着都不容易,就说怀安,起早贪黑地在印刷厂上班,干的活最累最苦,一个月温饱都成问题,庆元待的那个石油厂离家特别远,他们小夫妻俩一周才能处一天,我们也没动心思让小华爸爸帮忙。”
许呦呦惊了一下,抬头看着她。
童辛楠也没避让,目光和她对上,似乎告诉她,自己已经了然她的来意。
许呦呦匆匆道了声:“童姨,对不住,是我想差了。”抬脚就走了。
童辛楠不置可否,低了头,继续捡芝麻里头的小沙子,准备晚上给小南瓜包芝麻馅儿的汤圆吃。
晚上丈夫回来,她如实地把和许呦呦的对话,说给了他听。
许怀安沉默良久,道了一句:“辛楠,你说的对,这年头谁活着都不容易,九思那边,就是小华和庆元也没有开口麻烦他,呦呦不该动这种心思。”九思本身也不是愿意向组织提要求、争待遇的性格,不然小华和庆元是完全可以留在京市的。
童辛楠见丈夫这回没有偏帮许呦呦,语气微微和缓了点,“该说的我都说了,其他的,我们也别管了,吃饭吧!”
第168章
年底, 小华都在实验室里培养发酵需要用的菌种,华厚元、钱东耀都来看过,觉得进展还不错。
周增有也来了一趟, 说是来学习学习,小华倒也没拦着不让看。
周增有见她确实搞得像那么回事,问道:“你这用的是甘蔗糖蜜?还是甜菜?”
小华道:“是甜菜糖蜜。”
周增有沉默了一下, 道:“你可以甘蔗的也试试, 万一甜菜的不合适, 也不会影响进度。”
这是有意提点她了,小华心里有些奇怪, 直白地问道:“周工, 你不是向来不喜欢我?”
周增有瘦削的脸上,闪过惊讶,望着她道:“说不上不喜欢,以前觉得你底子薄, 是艾雁华和华厚元他们硬把你推进来的, 但是共事这么久,实话说,这份工作你确实做得挺好的,特别是上次你回答丁有朋的问题,很出乎我的意外。”
顿了一下,又道:“这个年头, 没有学历, 还有真本事的人不多, 先前是我偏颇了点。”见小华脸上不是很信的样子, 笑着问道:“怎么了,你不信?他们是不是和你说, 我和艾雁华不对付?”
不待小华回答,又道:“我这人心眼是不大,但是对艾雁华是打心底佩服的,她的业务能力确实首屈一指,那次我和她合作做芙蓉糕,绵白糖和砂糖的配比有异议,她说我不懂糖,着实把我气得不轻,但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没必要计较这么多年。”
小华道:“我没听他们说过。”
周增有笑笑,“艾雁华这人,前些年是有些恃才傲物的,不过人倒不错。你看她出了事,大家最多不来往,落井下石的人是不是不多?”
说到这里,又望着小华道:“听说你常去看她,华厚元这几年都没去。”
小华没有应声,现在和现行反`革命来往,不是什么值得夸赞的事,她摸不清周增有的用意。
周增有见她没搭话,就理解了她的顾虑,没再说,让她好好努力,末了道:“要说糖厂的工程师,最厉害的还是艾雁华,艾雁华在的时候,丁有朋是靠边站的,你是艾雁华的徒弟,可不能给师傅丢脸。”
说完,就背着手走了。
小华望着他的背影,觉得有点奇怪,她来食品厂这么些年,周工一直是找茬的存在,即便偶尔说两句肯定的话,过后依然找茬,这么温和地像和她谈心一般地聊天,还是头一回。
一时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后面几天,小华忙着观察记录菌种,回办公室都少,就把周增有的异常忘记了。
1月30 号这天,是小华的生日,早上出门的时候,妈妈和她道:“你爸爸说是下午就能到了,我下午去接他,你晚上尽量早点回来。”
“好,妈妈!”
亲了小星星的脸颊一下,就围着围巾去上班。
刚到单位里,范泽雅就朝她招手,低声道:“小华,周工出事了。”
小华一愣,“摔跤了吗?”前两天有雪,还没有融化。
范泽雅摇头,“不是,被他儿子举报了。”
小华皱眉道:“他儿子不是在上工农兵大学吗?”不是小孩子了。
范姐叹道:“爹亲,娘亲,不如主席亲,周增有在家里说了两句什么‘个人崇拜’,他儿子就如临大敌一样,批判会上说‘像魔鬼张着血盆大口,要把我吞噬掉,’”顿了一下,又道:“你不知道吧?他儿子现在是我们这一块的名人,到处演讲自己与家庭决裂的过程。”
旁边从工农兵大学毕业,刚来食品厂的宋霖,心有戚戚地道:“昨儿下午,他爸站在台上接受批判,他在一旁滔滔不绝,看得人都有些恍惚,仿佛不是一家父子一样。”
说完,又有些惊惶地捂了嘴,望着范泽雅和许小华。
范泽雅安慰他道:“没事,你不用担心,我和小华都不会往外说。”
宋霖这才道:“昨天下午我没事,去看了,围观的人很多,周工的状态不是很好。”
小华这才想起来,周增有前几天来实验室的事,他那时候的状态就有些不对,少了毛刺,多了一点温和,像是最后的善意一样。
小华试探着问道:“范姐,你说,周工会不会想不开啊?”
范泽雅一愣,喃喃地道:“不至于吧?”
因着这件事,晚上下班的时候,小华心里都有些不安,出了单位门口后,还是折返了回来,问保卫科的人知不知道周增有的家庭住址,说他几天没来单位,有一项实验数据一直没给她。
保卫科的人给了她一个地址。
小华骑着车,按照地址找到了东大桥122号,开门的是一个妇人,脸上有些憔悴,小华说明了来意,那人上下打量了一下小华,皱眉道:“人不在家,不知道在哪里。”说完,就关了门。
小华再敲门,里面是怎么都不开了,有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没法子,小华只好骑着车回去,路过东大桥的时候,不自觉地停留了一会,这时候天已经暗了下来,小华忽然就看见有个人绕到了桥墩下面去。
立即喊了一声:“周工。”
黑色的身影,微微顿了一下,回头看了过来。
确实是周增有。
小华把自行车靠在了一边,立即跑了过去,周增有没有动,似乎在等她。
等到了跟前,小华张了张嘴,半晌才道:“远远看着像周工,没想到还真是,周工你上次提醒我说用甘蔗糖蜜培养菌种,我正想问你明天有没有空去帮忙看看?”
周增有苦笑道:“小许,我知道你的好意,但我怕是没有……没有明天了。”他的衣服有很多污渍,混合着奇怪的味道,他自己似乎也意识到了这点,整个人都有些拘谨。
小华道:“周工,再坚持一下,这一下去,就真的没有明天了,但是熬一熬,也许过了明年,或是下个月,一切都柳暗花明了。”
这已经是75年了,只要再熬一熬,这场时代的劫难,就会成为历史。
周增有嗫嚅道:“别人可以,我不可以,我没有机会了,别人是仇人来害,我……我是儿子啊!”说着,就红了眼眶,他死死地咬住了牙,整个人面目都憋得有些扭曲。
缓了一会儿,朝小华道:“小许,你走吧,谢谢你!让人看到了,对你不好。”
小华坚持道:“周工,我刚去你家,听到房子里有人在哭,错的是一个人,而不是全部。”她猜测那是周工的爱人,大概这一段时间在儿子和丈夫之间饱受煎熬。
周增有有些麻木的眼睛,微微动了一下。
小华打开帆布包,从里头拿了十块钱出来,塞到了周增有的手上,“周工,熬过这一段就好了,你看,艾大姐不也在熬?”
周增有望着手上的钱,眼泪唰唰地掉了下来,大颗大颗,小华甚至能听到它们砸在冻土上的“哒哒”声。
缓了一会儿,周增有抬起眼睛道:“小许,谢谢你,我现在就回家,你也回家吧!”
小华松了一口气,周增有又一再催促她,说让人看到他们在一块儿不好,小华就骑着自行车先走了。
等到了家,已经是七点钟了,她一敲门,里头立即就传来小星星的声音,“公公,妈妈回来了,妈妈回来了。”
秦羽开了门,问女儿道:“单位里有事耽搁了吗?”
小华就把周增有的事说了一遍。
沈凤仪叹了一声道:“这家孩子做得真是绝,再怎么样,也是自己爸爸啊,家里吵一吵,骂一骂就好了,还亲自写检举信,要是他爸爸真没了,他良心上能过得去吗?”
许九思也沉默了一会,小星星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忍不住问道:“公公,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