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段话,完全将许怀安的忽然离去,将许家人的未出席,都揽在了他身上,似乎造成这一切的原因,是因为许家不看好许呦呦嫁给军人做军嫂的缘故。
但是在场的查主任、顾向慧和屈成志,都知道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儿。
第058章
因为爸爸的忽然离开, 整场宴席上,许呦呦都有些心不在焉的,总觉得大家都在猜测她的家庭、看她的笑话一样。
她和吴庆军的这场订婚宴, 除了她爸爸,待了片刻即离去,其他的亲人和家属没有一个到场。任谁看了, 都觉得有些不对劲。
今天, 为了显得面上好看, 来的宾客里,不仅有庆军部队的领导和战友, 她也邀请了她们单位的领导, 比如直管她的崔主任,还有党报的副主编。
她没想到査主任也会来,先前她之所以能顶替社会新闻部的同事,和《京市日报》做联合报道, 她心里知道, 是査主任看在她爸爸的面上,才松口的。
以后,査主任这边怕是不会再给她这种机会了。
爸爸早就告诫过她,这是一段不被父母和亲人祝福的婚姻。是她自己不撞南墙不回头,造成如今的局面,当真是她求仁得仁的结果。
这一刻, 许呦呦是有些后悔的, 觉得自己操之过急了一些, 才会让事情变成如今这个局面。此时订婚宴上的她, 尚没有意识到,这一片多米诺骨牌, 会引发后面一连串连锁反应。
因为许呦呦的不在状态,吴庆军也没心思多应酬,连战友们闹着喝酒的事儿,也打哈哈应付着过去了。
部队里的人看得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明明先前庆军一提起对象,嘴巴都快咧到耳根了,今天这么喜庆、热闹的日子,俩个新人却像是被迫来走个过场似的?
等宾客都散去的时候,许呦呦跟着吴庆军出了饭店,才发现外面下起了下雨,淅淅沥沥的,像谁在抽泣一样。
吴庆军握住了她冰冷的手,“呦呦,我送你回家吧!”
许呦呦忽然开口问道:“庆军,你的结婚报告什么时候能批下来?”她不想回去,特别是现在,她不想回那个一间半的房子,去独自面对母亲。
因为她知道,站在她面前的不会是一个温和、耐心地宽慰她的母亲,而是一个只会鞭策、循循善诱地激烈她一条道走到黑的母亲。
她希望有一点喘息的空间,有一点时间,能够想一想,自己现在的状态。
吴庆军见她低垂着头,知道她今天心里不好受,温声哄着道:“应该就这两天,你看今天屈团长和师长他们都来了,所以结婚报告肯定是能批得下来的,呦呦,你不用担心。”
许呦呦低着头,声音轻缓地道:“庆军,我只是希望早些有自己的家,一个不会被赶走,不会被抛弃的家,一个我自己组建起来的家。”
吴庆军有些心疼地看着她,“好,呦呦我答应你,等结婚报告下来,我就立即和你领证,然后申请家属院里的房子。”
许呦呦抬头望着他,勉力笑了一下,“庆军,谢谢!”
吴庆军想抬手摸她的脸,想到俩人是在饭店门口,到底克制住了。
四十分钟后,俩人在浅水胡同附近的公交站下了车,曹云霞早就翘首以盼,看到俩人回来,笑吟吟地问道:“呦呦,庆军,今天还顺利吧?”
吴庆军笑着点头道:“曹姨,很顺利!”
曹云霞招呼他坐,“庆军,你在这边吃了晚饭再回去?我让人到国营饭店里订俩个菜回来?”
许呦呦听到母亲说订菜,眉头微微皱了皱,自从她答应和庆军订婚以后,母亲的花销似乎越发没什么节制了。
吴庆军摇头道:“曹姨,怕是不成,部队里还有事。”其实他今天是请了一天假的,但是顾大姐和屈团长走的时候,脸色都淡淡的,他心里总觉得可能有什么事,想着提前回去,去顾大姐家里走一趟。
曹云霞听他说有正事,也没敢留他。
等吴庆军走了,曹云霞敛了脸上的笑容,问女儿道:“怎么了,今天发生了什么?你爸爸没去吗?”女儿一回家就不吱声,她心里就隐约有点不好的预感,但是当着庆军的面,没好开口问。
许呦呦淡淡地道:“去了,待了不到五分钟就走了,”缓了一下,有些自嘲地浅笑道:“大家都问我,为什么你和奶奶、叔婶他们没去?”
曹云霞听到许怀安这般行事,脸上立即就带了怒意,“你爸怎么回事,他不知道今天是你的大日子吗?就算再有什么急事、大事,他一个做父亲的,怎么就不能多替女儿想想?”
许呦呦觉得这话有些荒谬,“妈,他为什么要多替我想想,他现在连我名义上的继父都不是,他已经和你离婚了,他肯出席我的订婚宴,已然是看在我们父女多年的情分上。”
曹云霞一噎,半晌才开口道:“没事,这不过是订婚宴,等到了你和庆军结婚的时候,我们再好好安排。”
许呦呦木木地道:“订婚他们都不来,结婚的时候,他们还会来吗?难道我还能在一年半载里,再多出个爸爸来?”
最后一句话,许呦呦是望着母亲说的。
曹云霞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皱眉道:“呦呦,你别胡说,我都这把年纪了,怎么可能还再嫁?”
许呦呦现在也没空理会母亲的话是真是假,顿了一会,轻声道:“妈,我今天在想,也许我这样忙咧咧地和庆军订婚,本来就不对,这是一段不被父母和亲人祝福的婚姻……”
曹云霞立即打断女儿,颇有些疾言厉色地道:“呦呦,我不准你这么想,他们算你哪门子的亲人?许家是巴不得看我们母女俩躺在污泥里打滚的,怎么会祝福你?至于庆军父母的态度,你也不要在意,自古婆媳就是天敌,你抢了她张建英的儿子,她能对你有什么好脸色?”
见女儿不吱声,接着道:“所以,你不要管别人的态度,只要你和庆军好好的就行!”
俩人正聊着,院子里的邻居四婶子过来串门,笑问道:“呦呦,订婚宴结束了啊?听说你是在国营第三饭店办的,那边的饭店可大可宽敞了,一桌饭要不少钱吧?”
曹云霞笑道:“不多,十块钱一桌,但是不要票,这个价格不算高了。”
四婶子立时瞪大了眼,“我的老天啊,这个价格还不高啊?除了你们家,我们这一块,谁家舍得去啊?云霞,你真是好福气,有个这么能干的女儿,光是订婚宴都这么大排场……”
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许呦呦听得心里发闷,独自走到里间躺下了。今天爸爸的不留情面,让她忽然就对自己和庆军订婚的事,有些恍惚起来,她为什么要和庆军订婚?她真的非走这一步不可吗?
她现在总觉得,是有人推着她走到了这一步,而这个人,可能是离婚后没有安全感的妈妈,也可能是对她冷漠、绝情的奶奶,更或许,是许小华。
许小华得到了她曾经拥有的关爱,得到了她曾经的家人和资源,甚至是她以前从没打过主意的房子,而她呢?从许家唯一的掌上明珠,成了一个连买两个包子都凑不出细粮票的人……
许呦呦朦朦胧胧地想着,不觉就睡了过去。
她做了一个梦,在那个世界里,1963年年底,许小华并没有回来,1964年年底她嫁给了吴庆军,从白云胡同里出嫁,迎亲的人来了好些,包括庆军的爸妈和姐姐、姐夫,送亲的也有好些,她的爸妈、舅舅、大姨一家。
就连婶婶也从江城回来,送了她一床蓬松柔软的羊毛毛毯,拉着她的手道:“呦呦,转眼你也到了嫁人的年龄,时间过得可真快,如果你妹妹在家,今天肯定得闹着问你要糖吃。”
她正想着安慰婶婶几句,妈妈急慌慌地走进来道:“呦呦,赶快得出门了,让你表哥背你出胡同去……”
临出门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婶婶,只见婶婶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屋檐下,眼里含泪地望着她,见她回头,还笑着朝她挥了挥手,“呦呦,新婚快乐!有空多回来看看!”
胡同里的小孩都跑出来看热闹,闹着要糖果吃,阳光洒在她的背上,只觉得到处都是喜洋洋、暖融融的。
画面接着一转,是她和庆军俩个像闹了什么矛盾,还离婚了,她想和庆军复合,可是庆军拿了一封信出来给她,说:“呦呦,不行,我良心难安。”
她接过信来一看,只见上头出现了小华的名字,许呦呦一下子就从梦里惊醒了过来,睁眼一看,四周已经黑漆漆的,哑着声音喊了一声:“妈!”
“哎,呦呦,睡醒了吗?”曹云霞立即从外间推门进来,把灯打开了,瞬时而来的灯光,刺得许呦呦睁不开眼,好半晌才适应过来,“妈,几点了?”
“夜里三点了,是不是饿了啊?”
许呦呦摇摇头,“不是,妈,我梦见了……”说到这里,许呦呦自己先愣住了,她竟然梦见自己和庆军离婚了,其间还有小华的事儿,她忽然觉得大概是最近给小华闹得,心理压力过大的原因。
庆军怎么也不会和小华扯上关系的。
被许呦呦惦记的许小华,正在帮着荞荞腌辣白菜,沈凤仪在一旁帮忙,看着俩个姑娘兴致勃勃的,沈凤仪笑道:“等腌好了,我也送给你们吴奶奶、叶奶奶她们尝一尝,我这些年腌菜,就没有赢过她们。”
许小华笑道:“奶奶,那你以后可不用担心了,荞荞不仅会腌辣白菜,还会腌萝卜干、雪里蕻、黄瓜条、莴笋。”
她一样一样的列出来,沈凤仪有些惊讶地道:“荞荞年纪这么小,怎么这么能干?”
小华点头,“可不是,我初三那年,没钱买菜吃,都是靠着荞荞给我做的腌菜撑过来的。”荞荞怕盐放少了,她吃起来没味道,又怕太咸了,她上课的时候会忍不住不停地喝水,每次都很仔细地斟酌着,放多少盐合适。
想起养母去世以后,那一年的光景,许小华都觉得还好有荞荞陪在她身边,不然她一个人都不知道怎么熬过来。虽说哥哥也很关心她,但是哥哥毕竟远在内蒙的部队里,她就是给哥哥写信,都得算着纸张,怕写多了要多付邮费。
沈凤仪却从孙女的话里,听出了另一桩事体来,“所以,你和荞荞吃了一年的腌菜?”
许小华点头,见奶奶一脸心疼的样子,忙笑道:“奶奶没事,荞荞换着样子给我做,我吃了一年都没腻呢!等这辣白菜腌好了,你就知道我没骗你。”
沈凤仪点头笑道:“好,那奶奶等着尝尝。”
等回头回了房里,沈凤仪还是心疼得慌,也有些明白,为什么小华对荞荞这样看重,俩个孩子确实是相依为命长大的。
想了想,去找儿媳商量了下荞荞的事。
第二天早饭的时候,沈凤仪就和荞荞道:“荞荞,你在这边住着,以后谁要是问起来,你就说是住在大姨家里,小华妈妈就是你大姨,知道吗?”
荞荞笑着应了,“好的,奶奶!”
等吃完了饭,荞荞送小华去上班,路上小华劝她道:“荞荞,我知道你肯定是心疼钱,才不愿意去食品厂上班,你要是真觉得过不去,等回头拿工资了,给我妈和奶奶买点好吃的就是。”
荞荞笑道:“小华,你想多了,我没有舍不得,我就是刚来京市,有些不习惯,对去工厂还有些害怕,想着再适应适应,等去了厂里,也不至于别人一问三不知的,像个土包子一样,平白让人看了笑话。”
许小华觉得她这层顾虑也有点道理,也就没再劝,等到了厂门口,就让荞荞回去了。
她到了车间里,就在雾蒙蒙的蒸汽里,闻到一股橘子的酸甜味,只见操作台上正在给橘子去除果皮,然后用橘子刺孔机将果实均匀刺孔,最后用2%的食盐水将橘子煮个15分钟左右。
她看得津津有味的,旁边的王大姐和她道:“小华,今天下班可得迟点走,今天咱们分糖水呢!”
“啊?”
王大姐指了指一旁大桶里澄亮还透着一股香甜味的糖水道:“呐,这个不过夜的,用不完就给我们带回去,你一会也用玻璃罐头装一些,带回去给家人甜甜嘴。”
许小华知道这个年代,糖是战略物资,这么一大桶糖水,怕是得要不少糖,笑问道:“大姐,这是不是太浪费了一点?领导不说吗?”
王大姐笑道:“我不知道,我听说,这是没办法的事,因为每次厂里进的糖质量不一样,甜度也不一样,每次调糖水的时候,比例就有些把控不好,所以常常就会多出来一些。”见小华好奇,笑道:“这是工艺科的事。”
许小华也就没再多问,她想,可能不仅仅是糖质量不一的问题,也有可能是很多人都在等着这多出来的糖水,所以糖水才会多。
毕竟现在家家户户都缺糖。
她和王大姐正聊着,就见程斌走了过来,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就转过了头去,当没看见一样。
自从俩人先前在食堂里针尖对麦芒以后,再见面连表面的客气都懒得维持一下,许小华也没理他,看着王大姐将冷却好的橘子,一个个地装罐,然后用回转式自动装罐机装罐,这个机器的效率很快,一分钟可以装60多罐。
王大姐见她有兴趣,指给她看道:“你看,这是贮料筒,空罐头从关口这边进来,到转盘上,然后就对准了……”
小华正看得认真,程斌忽然过来,淡淡地道:“师傅喊你过去。”
许小华忙跟了过去,就见赵兴和他俩道:“今天给你们说说杀菌设备,主要有开口式和密闭式两种,开口式适用于杀菌温度不超过100度的常压水杀菌,密闭式适用于100度以上的加压蒸汽杀菌,或加压水杀菌……”
赵兴一个人说了十来分钟,忽然停了下来,问道:“现在考考你们,你们先说说开口式杀菌存在的问题。”
程斌挠了挠头,“师傅,这有什么问题,我们厂里不是一多半都是开口式杀菌设备吗?”
赵兴看向了许小华,许小华想了一下道:“师傅,我觉得我们实罐车间本来蒸汽就多,到处都雾蒙蒙的,要是有电线老化或者露皮了,可能就会造成停电或者触电事故。”她觉得开口式杀菌设备,最大的问题就是这个了。
赵兴笑道:“小华脑子就是活,这个缺点,我都没想到,其实开口式杀菌设备,蒸汽损耗大,不划算,可是闭口式的,就是蒸汽在杀菌器里杀菌……”
赵兴上午带着俩人熟悉了下,厂里新引进的几种密闭式杀菌器,并且和他们道:“这些机器都是新来的,以后嘛,开口式的肯定会淘汰,你们要好好学学闭口式的,你们和我可不能比,我再过几年就退休了,你们还得干个三四十年吧?”
他这话主要是说给程斌听的,因为他知道小华只是过来轮岗个把月而已,以后真吃技术员这碗饭的,还是他自个的徒弟。
但是程斌并没上心。
自从他和许小华在食堂里吵了两句以后,就自觉将这人视为自己的对手,今天听师傅夸她,心里就觉得别扭得很。
许小华看出来程斌的态度,心里倒没在意,觉得这人幼稚得很。
傍晚下班的时候,她听王大姐的话,晚了一会儿走,拿了俩个废弃的玻璃罐去接了两瓶糖水才回去,想着带回去给荞荞当汽水喝。
不想,一到家,就发现家里来了客人,还都穿着空军的制服,心里就有些奇怪起来。
沈凤仪见孙女回来,忙笑着招手道:“今天怎么还晚了一点,你等下,很快就能吃饭了。”又转头和两位同志道:“我知道的情况就这么多,现在许呦呦的母亲已经和我儿子离婚了,我们家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