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皇后斜靠在小桌上不住哭泣,大张国舅、小张国舅跪在下面,大张国舅的脸上还有巴掌印。
“晴儿……”皇后见能拿主意的人回来了,哭着就往朱晴怀里扑。
朱晴冷漠拉开人,在皇后能看到的时候,又是一张忠仆的面孔:“娘娘,这是怎么回事儿?外头人可知道了?”
“那两个孽障,可害苦了翠儿、害苦了我!翠儿从小就伺候我,与我情同姐妹,这让我以后还有什么脸见她!你们俩!胆大包天,眼里还有没我这个姐姐,有没有皇帝!”皇后一边哭一边骂,这已经是她对弟弟说过最重的话了。
“姐姐,我错了,姐姐,我真的错了,你就原谅我这一回。都怪我,多灌了几口黄汤,玷污了姐姐的地方。”大张国舅嘭嘭磕头,磕得额头都红了。
皇后条件反射想要去扶,又想起他做的好事,愤愤把头偏到一边。
“大姐,都是我们的错,你别为我们不懂事气坏了身子。事情已经出了,再生气也于事无补。要依我说,翠儿本也是咱家的人,既然阴差阳错她和哥哥成就好事,不如大姐就把她舍给哥哥。不然,哥哥可要背上□□姐姐婢女荒唐的名声了。”小张国舅路子更刁钻,直说中了皇后的心事。
“咱家自来就是慈善人家,母亲更是每日里吃斋念佛,你们偏偏不受佛法熏陶,每每做些没样子的事情来。”皇后直起身子,一边拭泪,一边教训,“如今又在我宫里做出这等腌臜事,我竟是再也不能宽宥你们。”
听了这话朱晴直起身子,两位国舅低头叩首,都盼着皇后再开金口,等着皇后的决定。
“你们……你们……且把入宫腰牌解了。我是管不住你们,娘又一味顺着你们。这事儿,我只与爹说,他要打要罚,我是再不管的。”
说完,让宫人把两人的腰牌收了,赶他们出宫,连伤也不给他们裹了。
就这?朱晴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
两位国舅也难以置信,哭喊着被送出去了。
“晴儿,我这心实在慌乱,一切只有托付给你。你帮我去问一问翠儿,看她愿不愿意跟了我那不成器的弟弟。你让她放心,我肯定给她撑腰,多多得地备嫁妆,让她以良妾的身份,风风光光嫁进去。你且帮我劝劝她,她如今这个样子,恐不想见我,我也没脸见她。”皇后哭得梨花带雨,身形娇柔,惹人怜惜。
朱晴却冷得打了个寒颤,半响没有言语。
刘婆婆重出江湖,语重心长道:“朱女官,这正是你尽忠的时候呢。出了这样的事情,娘娘心里不知道多难受,你要为娘娘分忧啊。幸亏我早早守住门,把坤宁宫人都教训了一顿,保准无人往外说。现在能让翠儿风光出宫,事情就算结了。不然,若是闹将出来,翠儿没活路,国舅爷的名声坏了,娘娘的名声坏了,岂不是让皇帝操心。”
“是啊,我可怎么给皇帝交待!”皇后再次痛哭,从道理上来讲,宫里的一切女人都是皇帝的。虽然皇帝自己不要,可也轮不到两个国舅行这样的事。“晴儿,就托付给你了。”
朱晴无力和皇后分辨什么,也不想和刘婆婆打嘴仗,她沉默行了一礼,赶紧往倒座房去。现在,翠儿才是最要紧的。
韩翠儿,皇后的陪嫁侍女,入宫就做了大宫女,没两年又升了女史,温柔、能干,也是坤宁宫里排的上号的宫女。
往日光鲜亮丽、神采奕奕的小姑娘,如今犹如枯木一般躺在床铺上。眼睛无神地盯着床顶,周遭还有几个和她交好的宫女陪着。
“姑姑,你来了。”几个宫女见朱晴进来,都站起来迎她。
朱晴往前走,那几个宫女赶忙拉住她:“翠儿姐姐不让人靠近床铺,我们一过去,她就又哭又喊,嗓子本就哑了……医女来看过,说是下头都裂开了,身上全是青紫,不好让她这么激动的。我们又怕她做傻事,只好坐的远些。”
“行,我知道了,你们先出去,我和她说说话。”朱晴吩咐她们退下。
一个女人,遭遇这样的事情,就是逼她去死。朱晴在来的路上,圆圆抓紧时间和她说了细节,大张施暴,小张望风,可在这被人看了手臂就要嫁人的年代,这相当于同时失身于兄弟二人。这不仅是身体上的折磨,更是心理上的侮辱。
“姑姑,您是读过书的人,有本事,您多劝着些。”那几个宫女唠唠叨叨叮嘱了许多,不像从前那样怕朱晴了。“桌上是汤药,一直温着,您让翠儿姐姐记得喝。”
几个宫女频频回头,走得很不放心。
朱晴从桌上的小火炉里倒了药出来晾凉,端着药慢慢走过去。
“啊!啊!”韩翠儿立刻发出野兽一样的嘶吼,龇牙咧嘴,想要吓退朱晴。
朱晴不退。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啊!你出去,走啊,滚啊……”
朱晴不走。
低等女官住的房子能有多大呢,朱晴三两步就走了过去,韩翠儿癫狂嘶吼,一挥手就把药碗掀翻了。
朱晴趁机一个健步上前,死死抱住她。
“呜呜呜……别碰,我脏……”韩翠儿嗓子沙哑,声音低下来,几乎是气声。
“不,别怕,脏的是他们。”朱晴放松一些,把韩翠儿的头靠在自己肩膀上,“你别怕,看清楚,是我,我!你的晴儿姑姑,我熏的腊梅香,还是你去年收集的花儿,你还记得吗?”
“好疼,好脏……”韩翠儿主动抱住了朱晴,头埋在她的颈窝,呜呜哭了出来。
等韩翠儿哭累了,朱晴又去倒了一碗药,让她喝下。
这药里有安眠的成分,韩翠儿受了这样的打击和伤害,在朱晴的陪伴下,慢慢陷入睡眠之中。
她睡得很不安稳,时不时有呓语,朱晴给她拧帕子擦冷汗。现在最怕的是半夜发高烧,这时候,可没有有效的退烧药。
“不要!”突然,韩翠儿大喊着醒来。
“不怕,不怕,是我,是我,我在,晴儿,我……”朱晴轻轻环住她,使劲强调自己的存在。
韩翠儿稍微冷静了下,一身冷汗得抱着朱晴哭,“姑姑,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别怕,别我,有我呢。”朱晴抚摸着她的后背,小声道:“皇后想让你入张府为妾……”
“我不!”韩翠儿高声喊了起来,喊过之后,朱晴能听到隔壁房间悉悉索索的声音。这就是宫里土木结构的房子,隔音效果配不上印象中华丽高轩的皇宫。
朱晴把人搂在自己怀里,哼着幼时听来的歌。菜户营也有慈爱的母亲,也会在炎热的夏天,抱着睡着的孩子等在树荫下,给孩子哼唱这样的歌谣。
菜户营啊,朱晴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这个地方,突然,今天她就恰如其分的跳了出来。
在朱晴的哼唱中,韩翠儿慢慢冷静下来。
“翠儿,想报仇吗?”朱晴用气声问道。
“那是国舅。”
“想报仇吗?”朱晴再问。
韩翠儿撑起身子,借着一豆灯光,寻找朱晴眼睛里的可信度。
“我能吗?”
“只要你想,我会帮你。”朱晴把韩翠儿拉回自己怀里,重新哼起了那首歌,在京城长大的孩子,记忆里都有这么一首歌。
张家兄弟闹出这样的丑闻,皇后也没脸让韩翠儿继续伺候,韩翠儿得以在屋里休息。皇后也没急着追问,但凡她心里有点儿数,都知道劝一个受害者嫁给强奸犯可能性微乎其微。
“翠儿一时之间想不通,我会缓缓得劝。只是娘娘,出了这种事,阖宫上下人心惶惶,臣想在屋里供奉几日道经,求得道君宽恕。”
“行,你放手去施为,这几日,有刘婆婆陪着我呢。”
朱晴已经不想再和刘婆婆搞宫斗版职场升职记了,平静得接下了皇后的命令。
借祈福诵经所需之名,朱晴进了皇后的私库,这里一直都是朱晴代管的,账目清晰,任何皇后所属的东西,朱晴都清楚知道放在哪里。
走到珍宝库,在西北角的架子第二层,有一个不起眼的藤编小盒子,里面是皇帝送的一串手珠。红黑相间,隐有光泽,戴在皇后皓腕上,更显红得浓稠、黑得耀眼,如同帝后之间深厚的感情。
王维有诗云: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这就是相思子做的手珠。
朱晴平静把手珠塞进袖子里,带回自己的房间。
相思子既然能做成手串,证明硬度还是没问题的。朱晴没有工具,只能拿茶壶当舂,茶杯当杵,一点点磨。
朱晴抬头,看到挂在墙上的“某日内孕诞”的牌子,那是当年她预言皇后生子的工具,是自己往上爬的阶梯。原本褐色的木纹,因每日上香熏成了黑色,显出端肃气质来。
朱晴看着这块牌子,手里的动作不停,继续磨相思子。
国舅被解了腰牌,本不该有机会再进宫,可到了元日大宴,总能跟着寿宁伯一家入宫。
如今元子眼看是要立住了,皇帝有意立太子,已经向前朝透露了风声,若要立太子,自然要先封赏皇后母家。
朱晴看着这金碧辉煌的大殿,听着这歌舞升平的宴乐,觉得真的好冷好冷。
流程化的宴会终于结束,朱晴等人奉皇后回坤宁宫。
“娘娘,乾清宫出事了,请您速去。”乾清宫的李广李太监跑来拦轿,气喘吁吁过来请皇后。
“怎么回事儿?”皇后大吃一惊,今天可是元旦啊。
“娘娘,快上凤撵,来不及了,事关国舅!”
听到国舅二字,皇后顾不得追究李广的无礼,不住催促女轿夫快些,边被颠得七荤八素,边着急询问:“到底怎么了?”
“国舅爷喝醉了,拉着皇帝身边的宫女说话,还偷偷看了眼皇帝的帷幔。当值的何鼎何公公拿着金瓜追打呢!”
“金瓜?可有伤到?”皇后的惊叫几乎破音,金瓜是殿前侍卫用的礼仪性用品,高高的杆子上是一个贴金的铁球,铸成瓜形,若是砸实了,那是能死人的。
“老奴跑出来的时候,皇帝已经叫人拦了,性命攸关,无暇细说,娘娘赶紧的吧!”李广真是急人之所急,他已经是快五十岁的老太监了,一直不温不火,没有出头的日子。他虽读书不多,也听过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生怕自己的名字,也带了这样的命数。因此拼命巴结皇后一家,只盼着能早日入了皇帝青眼,早日“得封”。
皇后下轿辇的时候踩着裙子滚下来,威严肃穆的凤冠也摔在地上,不用朱晴出谋划策,她自己就是高明的演员。
“皇帝饶命,皇帝饶命……”皇后一路哭喊着进殿,两个张国舅又是跪在地上的出场形象,朱晴已经看厌了。
皇帝元旦大宴也喝了酒,生气得靠在椅子上,见皇后来了,依旧温和叫她起身。
“皇帝,皇帝……”皇后无助得哭,皇帝就自发叹气,眉目眼见着柔和下来。
朱晴也很奇怪,皇帝和皇后没有青梅竹马之情,也没共患艰苦之义,皇后更不是天姿国色,怎么皇帝就像脑子进水一样,但凡涉及皇后,全没了处理朝政的清明。
“罢了……”
皇帝刚要说话,何鼎上前一步,躬身行礼:“皇帝,二张狂悖不敬,无人臣礼,请皇帝重罚!”
“皇帝,鹤儿和延龄还小呢,您是他们姐夫,您教他们啊,好好教都是好孩子。”
“姐夫,姐夫,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同一套词,不知道二张求饶是不是都用同一个模板。
“皇帝,夜已经深了,明日还有大朝会呢。不如暂且押后,待明日再说。”刚喘匀了气,李广立刻上前打圆场,他看出来皇帝并不想重惩国舅。
何鼎不服,立刻上前禀告:“皇帝,二张狂悖、目无王法,已非一日。宫外,张家强征军户,强买民田,别的百姓走投无路。张家僭越逾矩,家庙华丽超过规制,陵墓超过皇陵,早无人臣本分。这可是天子脚下啊!如此大胆,眼中可有天子。就在坤宁宫,还有被二张奸污的女官,就在皇帝面前!皇帝啊,您睁开眼看看,二张……”
“啊……”皇后一声惊呼晕倒,打断了何鼎的慷慨陈词。
皇帝扶不住软倒的皇后,立刻招呼人过来帮忙。
“皇帝,二张乃国朝一大祸患……”
“罢了,罢了,回头再说,朕头疼。”皇帝摆摆手,示意何鼎先退下。
“皇帝……”何鼎还想追着谏言,皇帝身边的人已经识趣得拉着何鼎下去了。
“我的老哥哥哎,皇帝都装病服软了,你就消停些吧,有谏言明天再谏,皇帝的身子要紧啊。”和他交好的內侍赶忙浇水熄火。
“可是……”
“别可啦,皇帝都带着娘娘回坤宁宫了,你还谏什么。”
朱晴跟着忙乱的队伍回到坤宁宫,坤宁宫中比乾清宫还慌乱呢。
“怎么了?”皇帝叫身边人去打探,皇后还“晕”在凤撵里呢。
去问话的太监回来支支吾吾不说话,气得皇帝拂袖,直接叫那哭得满脸鼻涕的宫女来回话。
“皇帝,翠儿姐姐上吊了。”
“谁是翠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