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也正是因为如此,陛下对他的忌惮大大减轻,甚乎还生出了些许不忍,这一年多来频频恩赏吃用之物,虽然不值什么钱,但也表明了他的新态度。
这种表态对绣衣使司的影响,就是先前派过来的坐探们,接二连三地被调回去了。
他是最后一个,今天也是监视的最后一天。
过了今夜子时,他就可以彻底抽身,远离这位命运多舛的襄侯了。
说实话,他从一开始,就没觉得这位能掀起什么风浪。
想想吧,能毫不反抗便被永安翁主带回去,差一点变成内宠的,能是什么心机深沉的货色?不过就是个贪生怕死的小白脸罢了,现在又手不能提,跛足难行,哪里值得再浪费时间。
上面已经给了准信儿,说他在坐探期间表现出色,回去就能升成干探,离真正的绣衣使者更近了一步。
车槐不在意职位,他在意的是升职之后,傣?又能增长不少,虽然不能跟先前做统领时相提并论,但也确实能解决不少问题。
永安翁主出事之后,虽然他最终安然无恙,但家族也迅速与他划清了界限,就连妻子的家人,也逼着她跟他和离。
但妻子并不同意,坚持要跟他祸福与共,所以他就算再苦再累,也一定要让她过得比先前更好。
做坐探的日子太苦,整日的不着家,就连妻子病了都没空照料,他也实在是做得够够的了。
好在这一切就要结束了,未来的日子更值得期待。
前方的虞楚仍在慢慢悠悠地走着,时不时地停下来,一边喘息,一边好整以暇地看看旁边围墙里探出的花枝,一直花了小半个时辰,方才走出了宣平坊,拐进了东市边上的方氏烧饼铺。
这家烧饼铺是虞楚常去的,三天两头肯定会来一次,铺子里的老板跟伙计全都是背景干净没有疑点的。
他每次都会点上一碗茶汤,外加两个烤得酥脆的芝麻烧饼,然后就坐在简单的门店里慢慢地享用,怎么都会消耗上个把时辰。
这种场景车槐见得多了,根本就不以为意。他习惯性地想到相隔两个门脸儿的面摊上,吃碗两个五株钱的素面,一道金色的光华却忽然晃进了眼角。
车槐下意识地向着金光的来处望去,却见五六米之外的石鼓之下,正好端端地躺着一枚麟趾金。
麟趾金小巧可爱,变现容易,没有人不喜欢。
尤其是对每月只能领到八百个五株钱,妻子还急需人参调养的底层坐探来说。
车槐的动作比思想更快,下一刻便已经站在了石鼓之下,靴子不动声色踩到了那枚小可爱上面。
很好,并没有旁人注意到他。车槐缓缓地弯下了腰,将金子摸在手中捏了捏,满意地将它塞入了袖袋。
不错,这也算是跟着虞楚得到的额外一笔小福利了。车槐想起了那个似乎在太阳底下就会化了的冰雪般的人,忽然就觉得多了一丝亲切。
第四百零四章 谢幕时分
有了这颗麟趾金,稍后就未必还要再吃素面了。若能要上一碗五文钱的骨汤大肉面,热腾腾地吃下去,寡淡的春日立时就会变得无限美好。
车槐正准备再尽职地去烧饼店门前瞄上几眼,然后美美地享用那份大肉面时,另一道金光便再次映入他的眼底。
咦,就在十米外的那棵杨柳树下,怎么还有一枚金灿灿的物事,看形状似乎是……马蹄金?
墨公子站在烧饼铺的后院里,听着卫苍说起洛千淮入狱之事,面色立时就沉了下去。
“公子,此事事发突然,谁也没想到江氏的失踪,最后竟然能套到洛大娘子头上……”卫苍很是无奈。
“彻查江氏之死。”墨公子略一沉默便开口道:“还有于文明,他早先不是想要休妻续娶上官氏吗?这个时候江氏忽然死了,怎么看都疑窦重重。”
卫苍连忙应了,见自家主上眉头仍然紧紧蹙着,又小心翼翼地道:“这件事是霍瑜主管的。您与霍家的关系现在缓和了不少,若是调查的结果真如您所料,那要不要……给霍瑜传个信儿?”
墨公子揉着太阳穴,淡淡地瞟了他一眼。“你以为这些关节,霍瑜会看不出来?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他说到这里,忽然顿了一顿,眸中升起一丝明悟:“不对,将洛大娘子拉进来,本身就是他精心安排的。”
“既能解决虞炟跟江家施加的压力,又拿住了于文明的把柄,顺便还能报了当日矿山之仇。到时候案子定了,再在刑场上玩一出偷梁换柱……简直是一举四得。”
墨公子说到这里,一双眸子已然变得暗沉幽黑,其中似蕴了无尽风暴,仿佛下一秒就会毫无保留地倾泄出去。
卫苍顶着有如实质般的压力,好不容易才开口道:“那公子您的意思是……”
墨公子的声音似从九幽深处传来,冷得似能将早春和煦的阳光全都冻裂:“她绝不能有事,这是底限。至于霍瑜,我亦有一份大礼想要送给他。”
自穿越以来,洛千淮已经数次入住大牢,算得上是惯犯了,但还是第一次见识到真正的牢饭。
一人一个黑黄色看不出材质的饼,外加一勺灰绿混浊,散发着怪异味道的菜汤。
汤是肯定喝不进去的,洛千淮闻了闻饼,虽然没有什么香味,但上面也没见着霉点,所以她硬是顶着星璇的泪眼,小小地咬了一口。
陈年的粟米,揉和了糠跟麸皮,还掺了不少沙子,既难吃又咯牙。
洛千淮没忍住,一口吐了出去,想要找点水漱口,却也根本没有。
这日子是过不下去了,必须得想办法自救。
但在那之前,她也得想办法探一探霍瑜到底想要做什么。
霍瑜始终没有露面,只是派了人开始提审田庄上的农户,除了老弱孺子之外,剩下的人被分成几波带走审讯。
去的时候都是好端端的人,回来却大都遍身刑伤。偶有几个身上没有血迹的,却被单独关到了另外一个牢室里,一个个全都耷拉着脑袋,根本不敢去看洛千淮。
张庄头被拖回来的时候已经晕了过去,才刚醒过来就指着那几个住进单间的破口大骂:
“竖子太过无耻!东家哪儿对不起你们了?管你们吃住,给你们田种,花钱请了先生教你们读书识字,甚至还许了诺以后会放大家自由——到哪里再去找这样的东家,你们怎么能睁眼说瞎话,把天大的脏污泼到她身上去?”
李根子的三儿子方才是第一个求饶的,闻言小声地回嘴道:“这也怨不得我们——尸首确实是在东家的庄子上找着的,她本来就脱不得干系。我们就是死扛着不认,不光会白白受了皮肉之苦,还可能跟着枉送了性命。”
张庄头气得不行,回头就瞪向李根子:“看看你把儿子惯成了什么样!忘了当初咱们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了吗?”
李根子方才也挨了不少打,这会儿身上还疼得要命,心里对洛千淮也不无埋怨,这会儿听见张庄头质问自己,便叹了口气:“东家对我们是不错,这咱们都承认,所以要是能帮着东家担待些许,我们也都乐意。”
他说着,话风一转:“可是方才大家也都看见了,人家官府的人,铁了心要把这罪名套在东家身上。咱们扛了这么久的刑,已算是把前面的恩德给还了,总不能就为了这一年的好日子,就让我们把命给赔进去吧?”
张庄头本就受了不轻的伤,闻言一口气就没接上去,呼哧带喘地说不出话。
洛千淮扫了一眼身周的农户们,见大多数人都不敢直视她的眼,还有先前留下的那些老弱孺子,此刻看着自家亲人身上的刑伤,也都低了头抹泪,显见也是各有想法。
“大家放心吧。”她的声音不高,但却字字清晰入耳:“这桩案子的是非曲直很快就会查明白,绝不会连累到无辜之人。换句话说,就算是有人因私怨想要找我报复,我也可以在这里保证,绝对不会连累到你们。”
“东家你都自身难保了,还说什么大话。”李根子的三儿忍不住道:“该不会是想说点好听的骗我们大家伙儿,帮你再死扛着不认吧?”
“无需再扛刑了。”洛千淮容色平静地道:“若他们再提审你们,让你们认下我指使你们做了什么,那便只管认就是了。你们是签了死契的,自是不敢违逆我的命令。到时候我自有法子让你们脱身。”
“啪啪啪啪!”她的话音刚落,甬道里就响起了掌声。
一个人自昏黄的灯影中转了出来,身形高大,鹰视狼顾,正是手握大权的西京丞霍瑜霍大人。
“识时务者为俊杰。景大娘子这般识相,却是让本官有些意外。”
再见霍瑜,洛千淮已经无比镇定。
“小女算着,霍大人也该出现了。”她的眼神清亮,唇角还噙了一丝淡淡的笑意:“毕竟,这出戏唱的时间已经不短了,也该到了谢幕的时候了。”
“景大娘子倒是有些自知之明。”霍瑜居高临下地睨向她,满脸都是刻薄讥诮之色:“你指使庄户谋杀贵妇,现在人证物证皆在,本人也供认不讳,确实也是到了收官之时了。”
第四百零五章 打入死牢
“霍大人如此断案,是不是太过草率了?”洛千淮微微蹙眉:“且不说我已有数月未去过田庄,只说直到现在,我连死者到底是男是女,什么身份都不知道,大人一句话都没问过,只凭着屈打成招,以为我就会老老实实地认罪?”
霍瑜微微一笑,低声道:“死到临头,还是那么牙尖嘴利。”
他负了手,冲着身后使了个眼色,立时便有狱卒上前开了锁,将洛千淮架起来就走。
星璇急了:“你们要把我家娘子带到哪里去?”
霍瑜并不理会,倒是那狱卒瞪了她一眼:“大人做事,还要跟你交代不成?”
“带我一起去,我要跟娘子在一起!”星璇用身子使劲儿撑着牢门,眼圈儿红通通地。
“你好生待着。”洛千淮扭头交代:“你放心,我不会有事。”
“大娘子,你只管保重你自己,不用管我们。”星璇哽咽道。
洛千淮听懂了她的意思,是说必要之时,让自己施展武功该跑就跑。
这种事,她肯定是做不出来的,所以也并没有回应。
霍瑜是了解她的身手的,自然也听懂了。他一边走,眼光便冷冷地瞥向洛千淮,见她面上殊无惧色,薄唇边便泛起了一丝冷笑。
“别想着逃。”他说道:“你若是逃了,莫说是这些庄户,文家跟你那个刚寻回来的生父一家,都会受到牵连。”
大豫实行保甲连坐制,霍瑜的话根本算不得恐吓。
“大人放心。”洛千淮淡声道:“在冤屈被洗清之前,小女哪儿都不去,更不会随便认下没犯过的罪。”
说话之间,她已经被带到了更深一层的地牢之中。这儿跟上面一层完全不一样,牢房并非是一眼可见的木制栅栏,而是生铁筑成的一个个两米见方的盒子间儿,仅留了一个一尺长宽的窗格可以递送东西。
洛千淮注意到,所有囚室的窗格都从外面拉上了,完全看不清囚室里都关着什么人,也听不到一丁点儿声音。
“这里是死牢。”霍瑜注意到了她在打量四周,难得地解释了一句,还微微舔了舔唇。
壁上的油灯昏黄且相距甚远,霍瑜的面孔大半浸在黑暗之中,看上去有些狰狞,又带着丝丝难以察觉的亢奋。
“大人,小女还没有定罪,关在这种地方,不太合适吧?”
霍瑜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却并不再多说。架着她的人更是沉默不语,手上的力气却更加大了三分。
洛千淮被推进了最里面的一间牢室之内。先前架着她的狱卒二话不说,便给她戴上了死刑犯特享的重镣。
然后,他们便全都退了出去,关门落锁。
当散乱的脚步声消失在远方之时,霍瑜的脸却又再次出现在窗格之外。
他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看了洛千淮好一会儿,方从怀中取出了一卷竹简,示意她上前来看。
那是一份供词,以洛千淮的口吻,承认她在田庄买下之后,与居住在附近别院的江氏生出嫌怨,所以暗中命令自家庄户隐匿窥视,于夜间将人掳出,推落山崖摔死之后埋尸于田间。
供词的下方写着自己的姓名,笔迹跟自己的几乎一模一样,上面还勾着一个鲜红的圆圈儿。
洛千淮已经彻底明白了,原来从头到尾,所有的事都是由眼前这人一手策划。
他并不需要审讯自己,也不在乎她认不认罪,因为做好的卷宗必然是完美无瑕,经得起所有上官的推敲审验。
霍瑜待洛千淮看过,就将那竹简收了起来。
“你知道这一天,我等了多久了吗?”他的情绪隐约有些起伏,话音也并不平静:
“那时我刚被问罪流配的时候,一想起你,满脑子都是恨意。只想着派人将你抓到跟前,一刀一刀地活剐了喂狗。”
霍瑜根本并没有问洛千淮,铜矿被举发一事跟她有没有关系,话里话外已是确定了,她肯定不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