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府的院子太大了。洛千淮走得脚下微酸,方才到了后院的正堂之外。听姜娘子的意思,辛夫人正在里面款待几位好友。
姜娘子通禀过后,便有女使上前打开帘子,请洛千淮进去。
辛夫人生着一对丹凤眼,眼角微微向上挑,只是眼下暗沉发青,便是经了脂粉的掩饰,也仍然能看出憔悴之色。
洛千淮一进来,便有无数目光聚焦在她身上。这其中并没有高夫人,显然她并不属于辛夫人的好友之列,也不知道是之前就不是呢,还是在定侯死后才被剔出去的。
洛千淮落落大方地行了个礼,并没有什么不自在的感觉。
只是七八个内宅妇人而已,除了上首的辛夫人射过来的目光里,杂着经过了掩饰的恨意之外,其他人大多是以好奇为主,自然也少不了傲慢与轻视。
第四百六十章 全都得罪个遍
“这位便是最近名噪西京的景大娘子了。”辛夫人霍琇挤出了一个笑容,向着众人介绍道:“不仅医术出众,还得了陛下赐婚,不日就要成为襄侯夫人了。”
这些事,在座之人都有所耳闻,但还都是第一次见到洛千淮本人。
当下便有人笑道:“当真是生得雪肤花貌——也就是陛下年纪尚轻,不识男女之事,否则哪里就能便宜得了襄侯呢。”
洛千淮抬眼看时,见说话的这位,生着一脸有如银盘般的满月脸,眼鼻唇却是相当细小,看上去有些莫名的滑稽感。
一位瓜子儿脸,细柳腰的夫人开口接话:“景大娘子实是好福气。襄侯刚入京时,我曾见过一回,当时惊为天人——没想到你却有这等造化,能嫁得那般俊逸人物。”
她话音未落,便有人嗤笑一声:“姚夫人莫要说笑了。谁不知道襄侯眼下是什么模样?手脚俱废,说不得便连房都未必能圆成,这位娇滴滴的小娘子嫁过去,怕不就是个守活寡的命?”
她的话刚一落地,便引起了另外几位夫人掩面而笑。
她们都是家世优渥的贵妇,对于陛下跟襄侯之间的那点子微妙关系,早就洞若观火。
陛下不待见襄侯之事,根本就不是什么秘密,所以众人言谈之间,也没有半点客气避讳的意思,完全没把这样一个有名无实的侯爷放在眼里。
连带着眼前这个掖庭丞出身的外室女也一样。
谁都能猜出来,陛下之所以选择她,并非想要施下什么恩宠,纯粹就是为了恶心人。
曾经是这片江山名正言顺的正统继承者,却被匹配了个连寻常官员都看不上的内官之女,要说是一片好意,谁信?
霍琇就坐上在首眼漠然看着,半点阻止的意思都没有。
今儿这屋内的几位夫人,都是她精挑细选过的。家世就不必说了,丈夫要么是公卿,要么就是外放的一州主官,总之都是二千石以上的官员夫人。
她们之中,并没有跟王家和崔家走得近的,家中也从无人寻过景大娘子看诊,性格更是相对保守,对于女子节操极为看重,尤其厌恶这等抛头露面的低贱医女。
星璇之前因着那位高夫人,心里已是压了底火,现在听到这些话,根本就按捺不住。
“天子赐婚,本是金玉良缘。想不到诸位夫人,对于这桩婚事,竟然有这么多不同的看法,这倒是奇了!婢子回头便把这些话好好地向外宣扬宣扬,要是哪天传到陛下耳朵里,事情可就变得有意思了!”
笑声嘎然而止。几位夫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一致将目光投向了上首的辛夫人,全都瞠口结舌,满脸都是不敢置信。
她们方才,是被一个小宦之女手下的小小女使,给数落了一番吗?简直是尊卑不分,匪夷所思!
辛夫人唇角露出了一个玩味的笑容,并没有替她们开口说话的意思。
但这种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方才最后说话的那一位,也就是太常卿续娶的夫人万氏,这会儿第一个开了口。
她跟霍琇一样,都是三十出头的年纪,容貌生得不俗,右唇角上生了一颗鲜红的朱砂痣,既醒目又喜庆。
“景大娘子自幼未受教训,所以下人也不知礼。”她嘴角上勾,朱砂痣也随着上翘:“既是也将成为襄侯夫人,与我等平起平坐,那本夫人也少不得,要帮着你教导下人规矩。”
话音一落,先前跪坐于她侧后方的嬷嬷便站了起来,几步走到了星璇身前,抡起手掌,便欲打将上去。
这种毫无武学根基的普通人,便是来上几十个,星璇也是不怕的。
果然下一刻,那嬷嬷便已经捂着脱臼的胳膊,满脸冷汗地瘫到了地上。
“你!你怎么敢!”万氏霍地站了起来,一手指着星璇,冲着洛千淮喝道:“景大娘子,你竟然敢在丞相府里,纵仆行凶?”
洛千淮都听乐了。她拍了拍星璇的肩,示意她稍安勿躁,方才不急不徐地说道:“夫人越俎代庖,命人向我的女使行凶之时,可不是这般说的。既是她技不如人,反被我的女使教育了,那也怨不得别人。”
她也不待那万夫人再接口,直接继续说道:“至于之前,我家女使说的可有哪句不对?陛下亲自赐的婚,尔等都敢在此说三道四,讽刺我未来会守活寡——若是传扬出去引起物议沸腾,怕是是会认为诸位夫人是对陛下的旨意不满,又或者想要离间天家亲情,欲引襄侯与我对陛下暗生怨望——这可并非小事,说不定还会祸及家族。到时便是召集这赏花宴的辛夫人,多半也会落个大不是呢!”
辛夫人看着下面几位夫人满脸惊怒,又有些惶恐的模样,暗自叹了一口气。
她是真没想到,这位景大娘子竟然是这么一副,半点气都受不得的性子。
但她说得确实没什么错,挑的也都在理,便是她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来,好言好语地把事情圆过去。
“呵呵呵。”辛夫人站了起来,笑着去拉洛千淮的手。
她的手又冰又冷,还带着几分粘腻感,一看就是焦感神经紊乱之症。
“这几位夫人都是我的好友,方才的话并无恶意,只是出于对你的关心罢了。”她面上挂着得体的笑意:“不过一点小事,何至于要闹成这样。”
不待洛千淮再说什么,她便像个合格的主人一样,介绍起了在座的诸位夫人。
之前最早说话的满月银盘脸,是沧州太守卢望的夫人江氏;瓜子脸儿的那位,乃是卫尉梁丰的夫人姚氏。生有红痣的万氏且不必提,后面的三位分别是丞相长史赵辅的夫人谢氏,光禄勋司马信的夫人顾氏,益州太守李向宏的夫人上官氏。
辛夫人亲自逐一介绍,这些夫人也收起了适才的轻视之色,客客气气地点头回礼,至于心里究竟是如何想的,谁也不清楚。
洛千淮心知,怕是从刚才开始,她就已经将这么多位高官夫人,一体都得罪了。
要是放在以前,她或许还会有点纠结,现在却没有半分介怀。
如果这就是辛夫人今日请自己来此的目的,那其实也还能接受。
她相信墨公子,会解决来自这些无聊人等的明枪暗箭,让她得以安心行医。这本就是身为夫婿该做的事。
一波介绍走下来,洛千淮面上也没出现任何敬畏或者担忧的神色,令辛夫人有些意外。
但她转念一想,怕是这位景大娘子年纪尚小,又是那般的出身,根本就不能理解,得罪了这些人,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而且,按照自己今个儿的安排,她也确实不必在意那些人的态度了,因为她根本不可能活着等到她们有所回报的那一天。
想到这里,辛夫人那张憔悴难掩的面上,忽然便染上了几分瘆人的笑意。
第四百六十一章 谁是螳螂
听辛夫人又说了几句没营养的客套话之后,洛千淮便打断了她,直奔主题:
“贵府三夫人何在?请带我去见见她。”
医家当为病者讳言,所以她并没有当众提及诊病之事。
辛夫人淡淡一笑:“她难得有心情,正在花苑代我招待客人呢。”又招手唤过了身边的一名女使:“你去请三夫人至北苑的暖阁,就说是她想见的人到了。”
待那女应声去了,她才又吩咐姜娘子:“带景大娘子去北苑。”
洛千淮主仆随着姜娘子出了门,犹自能听见后面辛夫人的声音:“三弟妹向来喜欢结识年轻人,尤其是脸蛋儿漂亮的,说是能勾起她那画画的雅兴——那些我是不懂的,也便随着她去。”
洛千淮会意,这便是辛夫人在为三夫人的隐疾所做的遮掩。
她这般小心,倒是让洛千淮觉得,霍琇请她看诊之事大概是真心的——这人未必就如她所想的那般坏吧?
离开那个满是薰香与脂粉味的屋子,洛千淮跟星璇都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彼此对视一眼,都觉得重新活了过来。
姜娘子引着二人,一路在府中弯弯绕绕,从侧面绕过了云蒸霞蔚的樱花林,并没有跟其中那些盛妆打扮的夫人小姐们碰面,而是来到了花苑北面的一处院落之前。
“三夫人跟三爷此刻都候在里面。”姜娘子说着,以手虚指,请洛千淮进入。
星璇抢上前去要开门,却见姜娘子露出了个为难的表情来,小声说道:“这位娘子还请留步。三夫人希望知道此事的人越少越好——我家夫人也是劝了好久,方才说得她跟三爷动心,但也仅限于见景大娘子一人。”
星璇当然不放心。她像只老母鸡似地,将洛千淮拉到了身后,大有不让我进,她也休想的意思。
姜娘子满脸都是苦色,看看星璇,又看看洛千淮,似在等着她拿主意。
洛千淮倒是能理解病患这种心情。她拍了拍星璇:“我自己进去就可以。”
姜娘子立时喜笑颜开,对星璇道:“娘子且随我去西边的抱厦吃茶跟果子。”
星璇初时不肯,但洛千淮笑着推了推她:“去吧,我这边应该用不了太久。”
星璇还待犹豫,忽然眼角微跳,看见了不远处檐角处悄然冒出,冲着她比划着的一只手,提起的心就忽然落了地,稳稳当当地跟着姜娘子离开了。
洛千淮倒是没有注意到这一幕。她推门入屋,便见到了一位三十多岁的温婉妇人,以及一位眼底青黑,满面油光的男子。
那男子的目光滴溜溜地在洛千淮身上转来转去,留连良久,就是不舍得离开。
那妇人只斜眼略略瞟过洛千淮,嘴角瞬间便噙了冷笑,露出了一副早就看透了的模样。
这可不像是诚心求医的态度。洛千淮心知有异,先行开口道:“见过辛三爷,见过三娘子。小女受辛夫人所托,特来为二位看诊。事关子嗣之事,还望二位能够全力配合小女。”
三夫人闻言面色未变,反倒是那位辛三爷,呵呵地笑了起来。
“景大娘子果然是人间至色。既是美人的要求,辛某又岂敢不从?这便先替我诊上一诊,如何?”
他一脸油光,加上色迷迷的坏笑,简直不堪入目。
洛千淮移目避开了辛三爷粘腻的视线,先行坐到下首的案几之前,打开了身上背着的药箱,取出了脉枕。
辛三爷顺势便在案几对面坐了下去,一把捋起了袍袖,将左腕压到了脉枕之上。
与此同时,他的身子就像被抽了骨头的蛇一般,软软地歪在了案几之上,左手支颐微微投头,一对挂着黑眼袋的金鱼眼,直勾勾地望着洛千淮。
洛千淮看过的病人不少,似这种模样的还真是凤毛鳞角。她在心底默默吟诵:“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媸,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
如此反复数遍,方才勉强压下了心底的那份嫌恶之情,认真地诊起了脉。
辛三爷的病症很容易判断:苔薄脉弱,肾精亏虚。
大概就是因多年以来纵欲过度,导致肾水将竭,自然也无法成功播种。
“如何?”那辛三爷似乎并不会看人脸色,仍是一副讨嫌的模样,甚至还在诊脉结束之后,想要顺便去捏她的手,占点便宜。
洛千淮皱着眉头避过了,并不多说,直接起身行到三夫人的身前,为她也诊了一回脉。
嗯,肝阴血虚,肝阳上亢,多因恼怒所伤,气郁化火,火热耗伤肝肾之阴所致——倒是并不会造成不孕。
也是,嫁了这么个不着四六的花花公子,不怒不恼才是怪事。
“所以三爷现在应是妻妾成群?”
“自然。”辛三爷笑得更为开怀:“夫人贤惠,嫁过来后非但未遣散我前头的那些个通房,还又帮着爷纳了十多房妾室,便连那桂月楼的头牌安娘子,也都花大价钱赎了回来……”
洛千淮面无表情,心里却在不停地冷笑。再这么下去,莫说子嗣,就连你自己能不能活过四十都未可知。
但出于杰出医者的职业素养,她还是负责任地多问了一句:“近年来,可会觉得腰膝酸软,力不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