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店铺先前是卖脂粉的,管事的原是崔家的家生子奴仆,一家子祖上三辈都在崔家讨生活,自然不可能转赠给洛千淮——但掌柜却是外聘的。
那是个身材清瘦的男子,约莫五十岁上下的年纪,几缕山羊胡灰白稀疏,穿一身干净清爽的青灰色柞蚕直裾袍子,正捧着一只两尺宽一尺长的匣子,恭谨地站在崔府派来的传话的石娘子身后。
石娘子笑吟吟地将礼单递到了星璇手里,指着那掌柜介绍道:“这一位便是钱多钱掌柜。先前那铺子的一应事宜,都是他揽总儿负责,为人最是勤勉能干。夫人说了,铺子里的原料存货,还有雇的杂役伙计,都一并交给您,依着您的心意处置,想继续做没问题,便是改行做别的也都使得,跟她都再没了干系。”
钱多?这名字可真适合混迹商圈。
“替我谢谢你家夫人。”洛千淮并没有推辞。她知道,崔夫人出手这般大方,连西京最繁华的南市内的店铺都送了出来,应该不止是为了昨天的事儿,还有为自家阿弟答谢,以及替大农令送贺礼的意思。
毕竟星璇昨天才说过,楼智平跟墨公子乃是朋友,想来处在他的位置上,并不好明目张胆地与墨公子交往,只能暗中行事。
西京南市的铺子,并不止是值钱那么简单,每一间背后都有靠山,经营的品种少有重复的,大多代表了业内的最高水准,对标的更是大豫朝最顶级的客户群体,说是日入斗金也不为过。
石娘子说话极是利落,一把事情交代完毕,便极有眼色地告辞离开,临别之前还特意透了口风,说昨儿跟自家小娘子出去的那个女使茜儿,昨夜不慎染了重疾,没撑到天亮就走了。
“哎,您看我这张嘴。”她露出了歉然的表情:“什么话都只管往外倒,怎么好拿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影响了景大娘子的好心情?”
她告了罪,然后脚步轻快地离去了,全然看不出有什么遗憾的意思。
洛千淮最近渐渐入乡随俗,也并不觉得这等卖主的奴婢有什么值得同情之处,转身招呼着那位钱掌柜入了后院正堂。
她坐到了主位上,请钱掌柜入座之时,他却坚辞不肯:“大娘子请上座,小的站着即可。这匣子里装的,便是近五年来素瑾斋的收支总账。您先审阅一下,若是有什么问题,尽管问询便是。”
星璇便上前一步,将他手中匣子接了过去,打开盖子,露出了其中堆得满满的帛卷,方才呈送到了洛千淮面前。
洛千淮瞟了一眼匣子上以金粉刻绘的朱瑾花,直觉有些眼熟。
她并没有伸手去取帛卷来看,而是移目望向钱掌柜:“我的时间不多,不如请钱掌柜先为我介绍一下,近年来店铺的经营情况。”
钱多面色不变,恭谨地应了声“是”,便开口说了起来:
“大娘子,我们素瑾斋专做脂粉生意,售卖的桃花粉、玉簪粉、无瑕霜都是最受欢迎的。除此之外,还有十几种口脂跟五色胭脂,均是颜色均匀品质极佳。非是小人夸口,莫说是西京权贵,便是周边小国与西域胡商,来西京时也都会买上一些稍回去,听说回去之后,往往可谋得十倍之利。”
洛千淮这会儿就想了起来,自己梳妆台上摆着的那些瓶瓶罐罐,上面似乎也都绘着一朵金色朱瑾花,跟方才那个匣子上的一模一样。
她虽然平素甚少使用,但偶一为之,也觉得确是品质上乘。
原来那些化妆品,便是出自素瑾斋。
放在这个时代,妥妥的算是国际顶级化妆品品牌了,简直就是一只会下金蛋的鸡。
崔莹娘这份礼,委实是有些太过贵重了,受之有愧,又却之不恭。洛千淮心念电转,口中道:
“产品方面不必再说了。你就简单介绍一下,近五年的收入、成本、以及纯利情况。”
钱多本以为,眼前这个漂亮得不似凡人的小娘子,应该会很喜欢自家的各色脂粉,追问的内容也应该在香型、颜色,如何搭配使用等方面,没想到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眼中全无半点激动之色,关注的问题也跟寻常女子完全不一样。
他记忆极佳,也早就得了楼夫人的交代,事无不可对洛千淮言,所以也就一五一十地全都倒了出来:“在去年之前,店内的营业收入每年相对稳定,大约能有两千饼黄金左右,扣除各项支出之后,纯利也有五百金之多。”
一年净赚五百饼黄金,比自己去年所得的酒水分成也差不多少了。但这是大豫最顶级的化妆品牌子,若肯扩大生产规模,主动扩大销路,收入说不得还能再提高十倍都不止。
钱多将各年的数据详细地报了一回,再看洛千淮时,就觉得完全琢磨不透。
皇子娶亲下聘,也不过才一千饼金,只不过是素瑾斋两年的纯利。换了其他养在深闺中的小娘子,乍闻得了这么大一个财源,怕是早就欢喜地跳了起来。
可是眼前这一位,却连眼睛都没眨上一下,一双墨黑清亮的杏眸,就那么淡淡地望着自己,不置一词地等着他的下文。
钱多的站姿,不知不觉地就变得更加挺拔端正,说话之前,也不由自主地在脑中过了一遍,斟酌再三才继续道:
“去年因着先帝大行的关系,举国上下服素一年,百业凋敝,生意自然也就萧条得紧。且先前积压的原料跟脂粉存货极多,又都是不禁放的,所以非但没有盈利,还亏损了将近两千金。好在现在禁令已解,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小人有信心,今年的销量肯定能够大幅上扬……”
“咳,这些先不必提。”洛千淮及时开口打断了钱多的野望。
她简单问了一下店铺使用的配方跟人员结构,得知除了南市的铺子本身,素瑾斋还在西京郊外有两间占地不小的生产工坊。崔莹娘十分大方,不仅将工坊跟数十个秘方传都留给了她,还连带着上百名签了死契的熟练工人。
这是把从生产线到实体店全都打包送她了啊!洛千淮心中已然有了主意,遂开口道:“这些账簿,你先收起来,原样带回去。”
第四百九十四章 当真有福
钱多极擅察言观色,这会已经感到了异样:“大娘子的意思是?”
洛千淮点了点头:“铺子我可以收,但并不会再做脂粉生意,而是另作他途。”
钱多这回是真的震惊无比。他怔了好一会儿,才消化了洛千淮的话,疑惑道:“大娘子莫非是在跟小人开玩笑?”
“我没有那么闲。”洛千淮说道:“我只要这间铺子。至于素瑾斋的字号,以及那些配方跟人员,跟我没有半点关系,楼夫人大可以换个地方重新开业,又或者是重新选个旁的铺面给我都可以。”
“这……”钱掌柜也算是见多识广了,但从来没遇见过这种事。怎么会有人放着送上门来的巨额财富不要,只挑了其中最不起眼的一个店面儿?虽然那店面本身,也是有钱都买不到的,可跟整个素瑾斋的价值相比,就又什么都不是了。
这位景大娘子,莫不是模样生得太好,所以脑袋就不够灵光了?
钱多眼神变幻之间,就听见洛千淮又说道:“至于钱掌柜你,我还是相当欣赏的。”
毕竟,这是在大豫而不是前世,没有那些个精明强干的职业经理人,普通掌柜能打个算盘记个流水账就已经不错了,能将近年来的营销数据,如数家珍地报出来的,确是能人。
类似的人,墨公子的手下可能也有,但洛千淮并不想事事都倚靠对方来做。
“所以你也可以选择,是愿意留下来帮我呢,还是回去跟着楼夫人,做你的素瑾斋大掌柜。”
是跟着大农令的夫人,继续做大豫顶级化妆品牌的执行总裁,还是跟着一个对生意一无所知的新老板,从无到有白手起家,这种选择,就是三岁小儿都会做。
可钱多的性格确实如同石娘子所说的那般,谨慎惯了,望着洛千淮那双似乎能够看透人心的眼,忽然就犹豫了一下。
“小人能不能多嘴问一句,大娘子这铺子,以后是要做什么用场?”
“还没想好。”洛千淮站了起来:“时间不早了,我得去前面坐诊了。钱掌柜大可回去好好想一想,若是有意,年俸比之前只多不少,若是无意,倒也不必勉强。”
她径直走了出去,那边星璇替她将钱多送到了霁安堂外。
穿过前面的药堂之时,钱多的目光忽然落在了柜上摆放的各种中成药之上,自觉猜中了洛千淮的心思,于是低声问星璇道:
“你家大娘子,莫非是想在西京开一间药铺?”
西京从来都不缺药铺。除了像寿和堂跟万应堂这般名头响亮的,其他大大小小的药铺少说也有五六十家,这位景大娘子的新铺子放在里面,只会泯然于众人,根本没机会出头,跟素瑾斋相差的都不止是几个层次。
星璇的口气就淡淡的:“大娘子要做什么,不是我们做下人的,能够妄自揣测的。她既然对钱掌柜你青眼有加,那便是你的福气——最好慎重考虑,该如何回报大娘子才好。”
她说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以为我会自毁前程,跟着那个景大娘子当个药铺掌柜不成?也恁地小看人了!
钱多直到出了霁安堂,心情还是有些不太平静,他寻思了整整一路,直到马车将入西京,才渐渐心意通达,将方才那小女使的态度,归到了年轻气盛,不知天高地厚上面。
他没有回素瑾斋,而是直接去了楼府,求见自己的旧东家楼夫人。
崔莹娘把玩着一串细腻莹润的羊脂白玉珠串,垂眸听他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回,眼中也现出了一丝异色,总算肯正眼抬头瞧向钱多:
“她当真说,除了那间铺子之外,还愿意留下你?”
钱多对楼夫人的问题更觉诧异。她怎么好像并不在意洛大娘子收不收素瑾斋,反倒问起了这个?
“景大娘子确是这般说的没错。她还说,若是小人愿意,一应年俸,比这边只多不少。”
“你倒是好命。”崔莹娘将手中的珠串交给了身边的嬷嬷,让那嬷嬷送到了钱多的手里,在他愈发震惊的目光之中站了起来,淡声道:
“我会派人跟你交接,日后就跟着新东家,好好做事。”
可我这次来,本是想要跟楼夫人表表忠心,并没有想要改投景大娘子的意思啊?而且怎么这一个两个的,都觉得景大娘子能瞧得上我,是什么天大的幸事,又是福气又好命的,完全让人摸不着头脑。
我好歹也是西京诸市中,有头有脸的大掌柜,怎么从头到尾,就没有人在意过我的想法呢?
但这些吐嘈抱怨,尽管已经到了嘴边,仍是被钱多生生地咽了回去。
大农令楼智平专管天下农商赋税,甚至所有国有土地资产,矿山海盐,所有与经济相关之事都能插得上手,莫说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掌柜,便是天下数一数二的豪商,在他们夫妻二人面前,也只有俯首贴耳的份儿。
钱多恭恭敬敬地一躬到地:“小人谨遵夫人吩咐,日后便是去了新东主那里,只要夫人有命,小人必会尽心竭力,绝不推诿。”
崔莹娘本来都已经快要走到内室的珠帘之前了,闻言便住了脚,转过了身子望着他冷冷一笑:
“我原以为,你是个聪明人。但现在看来,却只是些小聪明,实在令人失望。”
钱多有些惶恐,想不通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只能躬着背,等着对方示下。
“这些年你为了素瑾斋尽心尽力,我都看在眼里,否则也不会将你荐给景大娘子。”崔莹娘想起丈夫之前的叮嘱,语气略微和缓了一些:
“日后换了新东家,要比先前更加提起十分精神,好好帮着她打点生意,断不可三心二意,鼠尾两端——否则,便是景大娘子懒得计较,我这里却饶不得你——你可明白了?”
所以楼夫人的意思就是,对于那位景大娘子,要比对她更加恭谨,而她也从没想过,要让自己在中间做些什么。
这倒是奇了,哪怕那位即将嫁与襄侯,在商人眼中,比手握经济重权的大农令差得多了,完全难以理解,为何楼夫人会对她那般重视。
钱多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一般,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小人明白了,这便去与人交接,然后便去寻景大娘子过契……”
钱多能抛开以素瑾斋的辉煌,改投自己这个连做什么生意都没想到的新东家,实在出乎洛千淮的预料。
只是眼下比起即将到来的婚礼,这些都是小事。所以她也并没有多费心思,只是按照先前说好的,将钱多的年俸上调了百分之十,由二十饼金提高到了二十二饼,然后便将人打发到铺子里去,帮着崔莹娘打理收拾。
转眼便到了迎亲的当日。
第四百九十五章 癔症
张显秋已经连着数晚,没有睡过好觉了。天还未亮,她便唤了心腹女使进来梳洗,低声问道:“孟嬷嬷还没回来?”
“没有。”那女使的面色也极不好看,低声且快速地说道:“能派的人都派出去了,还特意花钱雇了人去那边打探,可是到现在都没有一点消息都没有……就像她凭空消失了一样。婢子实在想不通,是什么人有这么大的本事,敢在这西京一手遮天,兴风作浪……”
“哐!”的一声大响,房门被人自外一脚踹开了。
张显秋大怒,回身喝道:“什么人……”
她一眼看见了阴沉着脸,负手走进来的霍炫,剩下的话就那么又咽了回去。
霍炫的目光,半点儿都没落在已经跪伏在地的女使身上,但说出来的话却是全不留情:
“就是这起子下人每日无事生非,兴风作浪。夫人既然无心管教,为夫少不得要代劳一番——拖下去,跟那个孟嬷嬷一起当众杖毙,好教大家知道,撺掇主子的恶奴是何等下场!”
两名亲随立马冲了进来,将身子瘫软成泥的女使提了起来如同抓小鸡仔一般拎了出去。
从头到尾,她都一直以渴求的目光望向张显秋,口中不停地高呼夫人救命,可惜对方却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自从听到“孟嬷嬷”这三个字,张显秋就一脸惊愕地转过头,张口结舌地看着自己身居高位的丈夫,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房门从外面掩上,室中只剩下了夫妻二人。
远处隐约传来重物击入肉的沉闷声响,以及压抑不住的凄厉惨呼。
张显秋煞白着脸,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夫君,你这是要做什么?孟嬷嬷是我的陪房,阿珠更是我的贴身女使,怎么能随随便便就处置了?”
霍炫并未直接回答。他用一种极为怪异的目光,直直地审视着自己的妻子,其中似乎还杂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