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千淮这回却比方才要积极得多,不待严二娘子问询,便主动地开口点评道:“琵琶好听难学,要想成为大家更难。严二娘子年纪轻轻,便能有所小成,将这塞外风光宛转示于人前,已是相当不易,想来也是费了多年苦功吧?”
有先前佟莲娘的悲摧经历在前,洛千淮此时的话,就令素来骄傲的严二娘子,生出了受宠若惊之感。
这会儿她早已将自己初时对洛千淮的种种质疑抢白抛到了脑后。
堂上的众位小娘子也是,跟着她一起松了一口气。
看来方才那佟莲娘只是适逢其会,成了襄侯夫人立威的对象,她并没有想要得罪所有的意思。
没见就连刚才出言不逊的严二娘子,都算是轻松过关了吗?
“承蒙夫人谬赞。”严二娘子眼角含笑,口中谦逊道:“小女自五岁以后,日日勤习不缀,日后定当再接再厉.”
洛千淮就开口打断了她:“其实我想说的是,勤学苦练固然是好,但若是方向偏了,那就是南辕北辙,事倍功半。”
第五百一十三章 塞外琵琶当如是
此语一出,在座诸位小娘子,心中皆是惊疑不定。
严二娘子:.???
其他小娘子:敢情这事还没完?
墨公子倒是鲜少看见,洛千淮这般咄咄逼人的一面,一时之间觉得既新鲜又有趣,笑意不自觉地飞上了眼角。
昌州王妃却是微微蹙眉:“严二娘子的琵琶,本妃听着极是悦耳,侯夫人方才的话,却是多少有些刻薄了。”
“阿蕊谢过王妃赏识。”严二娘子立时说道,眼风顺便向洛千淮瞟过去,很有些小人得志的得瑟相。
洛千淮并不以为意。现在已是她最后得到造纸术的机会,不成功便成仁,为了这门技术,就是把全场所有人得罪个遍又如何,大不了之后想办法补偿便是。
“既然世子请了我做点评,那么本夫人自然是要尽心尽力,帮着诸位娘子,寻出才艺中的瑕疵之处,之后裨补缺漏,方能有所广益。若只是随随便便说上几句好话,岂不是又要被人说成不学无术尸位素餐,既辜负了世子亲自提名的美意,又不利于诸位娘子的进益,如此有害无利之事,本夫人又为何要做?”
昌州王妃本就不是个有机心的人,听她说得头头是道,还拿出了自己的宝贝儿子当挡箭牌,虽然仍然觉得哪里不对,但思来想去,竟然也挑不出什么错处来,所以索性也不再多说。
成功迫得王妃闭了嘴,洛千淮站起身来,缓缓地走向严二娘子,目光在她的手指肚上微微一转,便笑着说道:
“你家中父兄应是武将吧?二娘子自幼生于边城,耳濡目染之下,也练了一身好本领,是以手上指的力道远远胜过常人,以此演绎琵琶,往往慷慨激昂,动人心弦。然回到西京之后,一言一行皆受约束,家中多半也请了人来,教导你以柔顺为美,便是这琵琶之音,也得去了那些洒脱不羁,压着性子轻拢慢捻,方才不失温雅柔顺——殊不知恰好适得其反。”
严二娘子先前还是满心怨气,听到这里却渐渐沉默了下去。只因洛千淮所言,还真的一点不差。就为了压住她这份飞扬跳脱的性子,不知道挨了嬷嬷多少手板,便是每每摸起琵琶之时,都下意识地最多只敢用三分力,只怕声调稍稍抬高,就会被说成是“呕哑嘲哳”的蛮曲,登不得大雅之堂
就是在这种长久的压制之下,她才渐渐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每日不得不耐着性子去附和那些西京贵女,想她们所想,学她们所学,便是她们讨厌的人,她也会第一时间站出去,表现得比她们更加憎恶可在内心深处,她最厌恶的,其实还是这样的自己。
严二娘子陷入了深思之中,旁边与她交好的另一位武将家的段五娘子却有些不乐意了。
“夫人怕是来西京的时间还短,并不清楚京中曲风,本来便是以温和雅正为主。严二娘子方才所弹之曲,便极得其中精髓,夫人听惯了乡音村笛,一时不习惯也是有的,但那可算不上是严二娘子的错吧?”
洛千淮看了看小姑娘气冲冲地为朋友出头的模样,不但不生气,反而觉得兴味更浓。
“这位小娘子,你怕是不大清楚琵琶的由来。它本是胡人的乐器,专用于马上所鼓,推手前曰批,引手向后曰把,象其鼓时,因以为名也。是以弹奏琵琶本就需要力量,方能将其声激扬出去,若改成温声雅乐,大可换成其他乐器,既然选了琵琶,却又反其道而行之,想达到至境,怎么可能呢?”
洛千淮一口气说到这里,旁边的小娘子们已经全都听愣了。她们之中,只有寥寥数人,听说过琵琶这种乐器,传自西域,对于其先前的用途却是一无所知。
洛千淮也在心里感谢自己前世看过的诸多杂书,这会儿随便拎出一些来胡弄这些小娘子们,就足够了。
见堂上寂静无声,洛千淮便再接再厉:“再说回方才的曲子本身。严二娘子选的是塞上曲,也多少看过一点儿塞上风光,可受手法与见识所限,能够于曲中呈现出来的不足百分之一。”
“塞外到底是什么样子的?肯定不止是边城周围的乱花迷人眼,浅草没马蹄。那里天似穹庐,笼盖四野,朔风卷地,千里冰封。有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更有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洛千淮望着席间,被各种塞外诗词联句震住了的小娘子们,又扫了扫同样震惊的昌州王妃与满脸惊羡之色的虞贺,还有眼中盛满了星光,完全不想掩饰那份与有荣焉的墨公子,唇边漾起了笑意:
“若是在这塞外曲中,看不到这些风景,更用西京的轻歌漫舞,替代了天地奇景鬼斧神工,那么严二娘大可以丢弃琵琶,选择其他雅乐之器,倒也省得我在这里多费唇舌了。”
她说得口干舌燥,也不再看那严二娘子如何回应,直接退回席间坐了下去。
一杯茶就恰好出现在她的唇边,温度正好,甘甜可口。
洛千淮就着墨公子的手一饮而尽,顺道也看见了他含笑的眼。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便瞬间明白了,他此刻想要表达的意思。
他虽然不知道自己这般高调出头,是为了什么,但却全不遗余力地支持自己。
就算把这席间的人全都得罪个遍,他也会为自己兜底。
洛千淮没有忽略,墨公子眸中一闪即逝的那抹冷厉。
想来若是有人事后想要报复,他并不介意大开杀戒。
但实际上,按照洛千淮的设想,应该不会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她在案几之下,轻轻握住了墨公子的手,冲着他微微地摇了摇头。
后者会意,但仍用眼神表达着,他不会放弃在必要时动用武力的想法。
洛千淮与他对视了好一会儿,终于放弃了。没必要为了还未发生的事情,而与墨公子争执。
倒是站在场中的严二娘子,这会儿终于回过神来,整衣敛容,向着洛千淮深深地施了一礼:“多谢夫人教诲,小女铭记于心。”
第五百一十四章 女红你总不擅长了吧
洛千淮无所谓地摆了摆手:“不必多礼,我也是随口说说,若有得罪之处,还请不要见怪。”
“夫人说的都是金玉良言。”严二娘子一改初见时的骄衿之态,恭恭敬敬地说道:“他日阿蕊若有所成,皆是得益于夫人今日的指点。”
有了前面两位的前车之鉴,大多数小娘子都端正了态度,再并没有谁再敢戴着有色眼镜去看洛千淮。
不仅如此,她们还打点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稍后的才艺展演,战战兢兢如临大敌,如对大宾,反倒把今日的正主虞贺给晾到了一旁,令洛千淮有些哭笑不得。
“呜”位于左侧上首的圆脸小娘子,因为太过紧张,连着吹错了两个音。都没等洛千淮开口点评,她就将手上的笛子一摔,一路哭着出了船舱。
服侍她的小女使赶紧跟着追了出去,洛千淮一脸无辜地看向墨公子,却见他眸中满是笑意。
他是在笑她太过凶残,将单纯无知的小娘子吓成了那副模样?
洛千淮就没好气地狠狠掐了墨公子一把,眼看着那张玉白的面上现出隐忍之色,这才觉得心怀大畅。
昌州王妃对于方才出去的小娘子,印象极为不佳。
“这般沉不住气。”她叹着气道:“继续吧。”
这就相当于宣判了对方的出局。
再接下来,又有两个弹琴的小娘子,外加一个弹月琴的,选的曲子都是规规矩矩,对洛千淮的态度也是极为恭敬客气,低声下气地求教,目光中流露出小心翼翼的讨好之色。
洛千淮本来也没准备太过难为她们。她又不是真的懂得音乐,不过是借着前世的见识,信口胡扯罢了。只是现在她身上已经披上了一层专家的光芒,所以无论说什么,都能令人自动脑补出十足的道理,所以非但没有被人识破,反倒就连先前对她颇为不齿的昌州王妃,也渐渐被忽悠住了。
第七位上台展演才艺的,乃是御史中丞关道元的嫡孙女关沅儿。
御史中丞虽说秩级只是比一千石,但却是御史大夫的得力副手,有监察、考核、弹劾百官勋贵以及郡县四方之权,位不高却权重,平时并没有人会轻易得罪于他,所以关沅儿在外面惯常受到礼遇,比某些两千石官员家的嫡女也并不差多少,倒是令她养成了一副高人一等的心气儿来。
今儿在这船上,她的位次被排在右扶风尉的庶女佟莲娘之下,她本就心中暗生不满,偏生后来墨公子与洛千淮到了,又将她的座席,再向下挪了一挪。
她心中暗暗记恨,本想着回去之后,请素来疼爱自己的祖父为自己出头,让那襄侯虞楚跟右扶风尉佟业都讨个大没趣儿,但却没想到,那位景大娘子却跟传言中完全不一样,口利如刀,令佟莲娘当众出了那么大一个丑,更遭了世子的厌弃,将她剔出了世子妃候选人之列。
关沅儿对洛千淮的印象虽已经有所改观,但也不齿于如其他小娘子一般,为了让她说几句好话,便俯首贴耳唯唯诺诺。
也许那位于音律一道,确有些超乎常人的见解,但关家教女,向来以贞静娴淑为要。吹笛弄琴虽然不错,但放纵沉浸也会移了性情,总不如习练女红,既能修身养性,又可侍奉夫君,孝敬公婆。
所以她此刻所要展示的,便是刺绣。她在这上面是下了多年苦工的,绣出的成品,连家中最为挑剔的老夫人,也都是夸赞有加,便是西京顶尖的成衣铺子里养着的绣娘,跟她比也要逊色几分,所以关沅儿很是笃定,景大娘子于女红一道,是没什么资格指点自己的。
今儿各位小娘子要展演的内容,其实早就已经提前通了气,所以画坊上也备好了相应的物件儿。
关沅儿刚一上台,便有几个女使,搬了一张绣案上来。她面上挂着完美大方的笑容,向着上首跟右上方分别行了礼,然后坐下去,气定神闲地穿针引线,绣了起来。
纤纤玉手上下翻飞,一举一动都优雅娴熟,看起来就十分赏心悦目。
只是绣花到底是个细致活,极耗时间与精力,眼下既是展示,自然不可能无休止地将整副绣案全都绣满。
关沅儿心里门清儿,并不会让王妃跟世子耗时久等。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她便停了手。自有女使上前,将绣案上的绢帛拆下,呈到昌州王妃的面前。
“唯妙唯肖。”王妃的笑容溢出了眼底:“关大娘子确是兰心惠质,难得的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能绣出如此精美的宝相花儿。这手女红,怕是放眼西京,也没几个人能及得上了吧?”
关沅儿垂首,谦虚地道:“小女愚钝,不比诸位小娘子在音律上多有造诣,闲暇时便多在女红上下些功夫,为家中长辈做些衣饰鞋袜,其实也算不得什么。”
昌州王妃闻言,笑意便更深了些:“女红枯燥无味,你能沉得下心去,于德行上就无可挑剔。贺儿,你怎么看?”
虞贺自然明白母亲的意思。事实上,今儿请的这八位小娘子,也都是精心挑选过的,更是早就根据家中所任官职,基本定下了世子妃的人选。
至于今日的才艺展演,也不过就是走个过场,谁也不会真的靠着弹琴吹曲绣花,就定下婚姻大事。
这位关沅儿,其实就是内定的世子妃。原因也很简单,她的祖父是御史中丞,父亲亦任巡察御史一职,以后多半是要接乃父的班。而这个位置上坐的若是自家姻亲,那么或可保封国十几年无虞。
毕竟现在在位的,不再是对幼弟宠爱有加的先帝,而自家的封地,放在所有诸侯王中,也显得太过醒目了些。
虞贺的面上便露出了恰到好处的欣赏之色。
“母妃说得极是。儿子还从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心灵手巧的佳人呢!”
他的夸赞太过浅显直白,完全没有半分西京贵公子们的含蓄温润,关沅儿被他羞得满脸通红,只好微微欠身算是谢过,转头就将矛头对准了洛千淮。
“今儿世子请了夫人作评判。便请您赏脸看看小女的拙作,可有什么不足之处?”
第五百一十五章 只能算是匠作
关沅儿面对昌州王妃跟虞贺之时谦恭娴雅,但在转向洛千淮之后,却是换了另外一副姿态:背脊挺得直直的,目光直直地射过去,口中说是请教,其实就是挑衅。
说实话,洛千淮对于她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绣好图案并不简单的宝相团花,本是极为佩服的。
若是她如同方才那几名小娘子一般,客客气气好言相待,那她也自然会有来有往。
但既然对方已先亮了剑,那洛千淮也必须得接下来。
因为今日的她非比往日,为了造纸术,她没什么不能做。
虽说再过上几十年或者上百年,大豫也会顺理成章地造出纸,可从出现到技艺娴熟,再到推行天下,也需要不短的时间。
系统提供的,必然是成熟可推广的工艺,没必要舍近而求远。
一想到有了纸,自己录下的那些医书就可以传播天下,洛千淮心中便是斗志满满。
她的目光,在女使呈到眼前的绣品上轻轻扫过,脸上便露出了淡淡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