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千淮趴伏在泥水之中,勉力抬头向上看去,就见到了二叔父那副痛心疾首的表情。
浮夸,用力过猛,完全不自然,跟前世那些专业演员相比差得远了。
但放在这个民风淳朴的时代,却足够用了。
洛千淮眼看着这番表演取得了不错的成效,成功引起了周遭人等的普遍共鸣,里正郑恩看向自己的眼神更是冷漠至极,便知道自己这次碰上了个高端局,极难脱身。
二叔的戏已到了收官阶段:“可怜我阿翁阿母年纪大了,经此一事,又是惊怒又是痛心,却仍不忍下此决断。我既为人子女,就算是同样不忍不舍,也不得不请大人您来主持公道。”
他说到这里,满面戚容地拱手一礼,又以袍袖掩面,作悲痛状。
洛千淮看了看戏精上身的二叔,又回望了一眼“惊怒痛心”的大父大母,以及还在奋力抢救钱财的二叔母,忽然就觉得有些滑稽可笑。
郑恩双手负后,神色冷肃地点了点头:“事情已经很清楚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既然我寿阳里出了此等悖逆不孝之女,那自然是要解送乡里,请乡啬夫亲自裁决了。”
“那就麻烦里正大人了。”二叔父正色躬身道。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几乎已经成了死局。所谓的亲人比仇人还要凶狠,唯一能主持公道的里正,也已被二叔说服,看起来已经没有任何希望。
可是洛千淮不想就这么认命。前世身为孤儿,她都从没有放弃过求学上进之路,终是靠着自己的努力拼出了一片坦途来。
此刻也是一样。能够重活一世何其难得,就是再苦再难,她也必须得再博上一博,尽力为自己争出一线生机。
人生如戏,全看演技,既是二叔父已经演了上半场,那么她也不能错过下半场。
好歹,她在前世也看过不少电视剧,那些白茶黑莲的套路,也是一清二楚。
里正虽是最底层的小吏,但在这寿泉里,却有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他一摆手,便有两名里民走上前来,手持绳索欲将她缚起。
“里正大人。”洛千淮用尽所有力气,勉力地撑起了上身子,半仰着头说道:“今日之事另有内情,可否听小女一言?”
她这具身子本就生得娇小美丽,就是粗布麻衣也难掩容光,这般全身湿透、柔弱无依地跌坐在泥水之中,很容易令人生出怜悯之心。
两名里民脚下齐齐一滞,一同回转头看向郑恩。
郑恩作为一里之长,平素里事务繁忙,但对于洛家苛待三姐弟之事,还是多少听过一些。只是涉及人家的私事,不好去管罢了。
洛家与内侄议亲,他虽未过问,但也是默许的。依他想来,自家内侄虽是愚儿,但妻舅家条件却是不错,又只有这一个独子,那洛大娘子嫁过去,却能比先前的日子要好过得多。
没想到她的性子却是这般任性蛮横,竟然公然到长辈家中砸抢,实是令他有些失望。
郑恩眉头紧锁,目光审视地扫过下方的女子。
只见她额上系了一条染血的布带,成绺的湿发垂落在肩上,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如同鹿儿般清纯无辜,冻得发紫的唇紧紧抿着,一侧嘴角却微微上翘,现出凄苦自嘲之色。
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确实能打动不少人,但却惑动不了郑恩之心。相反,倒是令他心中厌恶更甚。
“今日诸事已然明了,多说无益。带走。”他漠然道。
“大人?”两名里民却迟疑不行:“要不就先听听洛大娘子的话?”
郑恩的眉头拧了起来,正要作色呵斥,就听见洛千淮说道:
“小女听闻:兼听则明,偏听则暗。便是一头猪,从不同角度看去都是不一样的,大人只听我叔父一人之言,又怎么能断言事已明了呢?”
郑恩闻言,愣了一下。
“兼听则明,偏听则暗?此言甚为有理。”他看了洛千淮一眼:“洛大娘子竟还读过书?”
“只是自己的一点愚见罢了。”洛千淮低眉敛目。
“是先贤之言也好,是你的个人所得也罢,只冲着这一句话,我便许你开口自辩。”
“多谢大人。”洛千淮郑重谢过,然后抬起头来:“方才二叔说,小女上门抢劫财物。此等大罪,小女断不敢应。”
二叔母这会儿已经将钱财都收入匣中,趾高气昂地站到了二叔父身边,闻言立即高声指责道:“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你想抵赖,那是门都没有!”
各位邻里也是纷纷摇头:“是啊,我们可都看见了。”
“这洛大娘子是怪可怜的,但这胆子真可够大了。”
“我还以为能有什么转机,原来就是想抵死不认——她还是太年轻了,不懂事啊。”
第五章 小女真名洛莲花
人群外侧,站着两名男子,看形貌衣饰,与里民们并不相同。
其中一人约十七八岁年纪,内着青色直裾长袍,外罩一件黑灰色的连帽狼皮袍子,身材颀长,形容俊美,只是面色过于苍白,眉宇间隐现倦怠之色。
另一人则是二十岁出头,浓眉入鬓,神色冷峻,褐衣短打,披蓑带笠,腰悬长剑,看起来应是前者的侍从。
“公子。”侍从说道:“时候不早,天气亦不佳,该启程了。”
“不急。”公子轻咳了两声,目光却直直地落在洛千淮的身上,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二叔母又何必这么着急。”洛千淮微微一笑:“若我拿的是其他人的财物,那自是罪不可赦。可……它们若是我阿母的嫁妆呢?”
“什么嫁妆!”二叔母的声音瞬间尖厉了起来,下意识地将匣子揽入自己的怀中:“你阿母都死了那么多年,当年的那点子钱早就花用一空,哪里还有余下的?”
相比于她的激动,洛千淮却表现的极为平静:“既然如此,二叔母又何必动怒?里正大人慧眼如炬,是与不是,他一查便知。”
说罢,她便对着郑恩道:“里正大人。我阿母本是长陵人,当年嫁与阿翁时,嫁妆还算丰厚,早些年也确曾拿出自己的嫁妆贴补过家用。”
“只是后来阿翁在西京找到了差使,每年都会将俸禄与赏赐送回来,阿母剩下的嫁妆便都封入了此匣中,留给了我们姊弟三人。”
“这些事,诸位邻里应该也是多多少少看过听过的。”
这番话,都是洛千淮根据前身的记忆,以及方才匣子散落之时,仓促间看到的一些东西,拼凑起来的说辞而已,其中真假掺半。
可是旁人听了却觉得十分可信。洛家的日子,确实是在洛老大娶妻之后越过越好,只是没想到,原来先前还花用过人家的嫁妆。
当下大家就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看向洛家老两口的眼神,也都变得有些不一般。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女子嫁人后的一应开销,都是婆家负责。嫁妆是私产,理应自己花用或传给直系子孙,万没有补贴家用的道理。
这自然也有些人觊觎花用妻子的嫁妆,可都只敢私底下偷偷地做,生怕让人知道了,会被人戳着脊梁骨嘲笑。
大父大母的脸色变得难看得很,但二叔母却浑然不觉。
“你说是留给你们的就是了?”她一手紧紧地捂着匣子,另一只手叉着腰:“你阿母那点嫁妆,早就花用了个一干二净,这些可是我的私房钱!”
“哦?”洛千淮抬眼瞟了她一眼,唇边挤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当年我阿母的嫁妆,是存了底单的。是与不是,请大母取出来对上一对,便清楚了。”
众人的目光都投射到了大母身上。她微微怔了一下,便立即反应了过来:“十几年前的东西,早就不知道哪里去了,一时半会儿却要去哪里找?”
二叔母立时接过了话头:“你要是想指望这没有影的东西给你作证,那就是白日做梦了。我劝你早点认罪,方能少吃点苦头。”
“那千淮还要谢过二叔母的良言相劝了。”洛千淮淡淡一笑,抬头望着郑恩道:“麻烦里正大人,查看一下那匣子内侧,是否留有一朵四叶兰花暗记。因阿母名中有一个兰字,是以她的嫁妆,全都带有这个暗记。”
“好。”郑恩答得爽快,转身便向二叔母伸出了手。后者却将匣子紧紧抱住,完全不肯配合。
这下子,周遭所有人都察觉出来,此事必有蹊跷了。
“洛老二。你这新妇是怎么回事?”郑恩板起了脸。
二叔父比二叔母要明白些,知道今天这一关要是不过,也别指望里正再会帮家里出头,是以直接上手抢过了匣子,捧到了郑恩跟前来。
郑恩打开匣子,认真审视一番,果然见到了匣底一角印有四叶兰花的标志。
他心思细腻,顺便又将其中的几件物品,包括那饼金子都细细验看了一回,发现确如洛千淮所说,上面都留有兰花印记。
这般看来,这洛大娘子所言应是不虚,而洛家人刚才对她的指控,用心就相当险恶了。
洛千淮仰头看着郑恩的神色,心中暗暗地吐了一口长气。
刚才她只是看到了匣子里面和一支铜簪上,刻有这样的记号,便大胆地赌了一把,果然赌对了。
这第一步走对了,后面的路也就变宽了。
“洛家新妇,现在你要怎么解释?”郑恩淡淡地问二叔母道。
“我为什么要解释?”二叔母跳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了自家婆母身边,眼巴巴地望着她:
“君姑,您也是知道的,先前大兄将赏赐换成金饼托人带回来,上面总要印上这个标记。我负责掌管家用,这些年下来,也就剩下这么多——哪里就是什么嫁妆了?”
洛千淮还没说什么,一位老人便站了出来。这是本里的一位姓周的耆老,向来古道热肠。
“若我没看错,那饼金子,下面应该是有‘征和"二字的戳记吧?”
郑恩刚才就注意到了这个戳记,闻言便点点头:“确有此印记。”
“那就是了。”周老说道:“这金饼就是洛大娘子母亲的嫁妆,绝非是洛老大送回来的家用。”
洛千淮没想到,本来以为的孤军奋战,竟然还能遇到盟友,精神立时为之一振。
只是她打出来的配合牌,却是半仰着脸露出了凄美的笑意,双臂颤抖强撑着身体,益发显得弱不经风,仿佛下一刻就会倒地不起。
“你胡说八道!”二叔母满脸羞恼地反驳道:“仅凭一个戳印能确定什么?”
“因为那本是征和元年,陛下为了犒赏大胜归来的西军将士,所特制的一批金饼。”
“是又怎么样?”
“洛大娘子的外祖父,就是因着当年征西的功劳升作了校尉,所以才能获得此物,又拿来给女儿做了嫁妆。”
“呵呵,这些事,你又怎么能知道的?”二叔母仍然不服气。
“时间过得太久了。你们怕是都忘记了。当年洛川的婚事,还是我们夫妻牵线,与洛川的嫡亲阿母一起定下的。我的大兄当年也在征西军中,与洛大娘子的外祖父为知交好友,所以才有了这桩姻缘。”
“只是没想到,短短十几年间,他们夫妻俩竟是一死一失踪,倒是苦了这三个孩子了。”
第六章 柔弱也是一种力量
他一边说,一边接过了小辈奉上的一件皮袍,弯下腰来就要披到洛千淮身上。
雨已经渐渐停了,但风却并不小,气温也低得惊人。
洛千淮全身冰冷几近麻木,本能地想要接受她的好意,但仅剩的一丝理智,却让她做出了明智的选择。
是保持这副形象继续博同情,还是放弃优势直面风险,她还是拎得清的。
“多谢周老太公仗义执言。”洛千淮努力在快要冻僵的脸上,挤出了一个感激的笑容来:“只是我的身上太脏,恐污了您的袍子,还请见谅。”
她坚辞不受,周老也没有办法:“你这孩子啊,就是太要强了。”
“我已经习惯了,没关系的。”她说得云淡风轻,深感这番做作已然莲味十足,这才再度仰头看向郑恩,黑白分明的双眼中,溢满了感激之色:
“里正大人,今日之事,已然很清楚了,还请您给千淮一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