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明日你需随我出行,少则一月,多则两月。待事了之后,可允你留下行医。”
这不就是公费旅游吗?洛千淮想了想道:“不知道要去多久?我可否先回家一趟留个言,将小弟暂时交付给章剑宗……”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明明和谈的气氛相当不错,可她提起章庆,倒像是专门在威胁对方。她住了口,默默地咬住了唇,面上挂着一丝懊恼,抬眼望向墨公子。
后者的目光澄净如月,面上淡淡的笑意仍在,并无半分怒色。
“洛大娘子莫非还不知道?三日之前,章剑宗与裴剑宗战于华山之巅,二人激战了三百余合,最后章剑宗险胜了半招。”
“只是章剑宗虽胜,却因最后收回了必杀的一剑,导致自己受了极重的内伤,现在正在长陵养伤,怕是一时半会儿是不能回来了。”
洛千淮对章庆的关心本就是有限的,听说他人没死也就没多问:“那主上可知,我小弟洛昭是否与他在一起?”
墨公子微微颔首:“正是。令弟一直陪在章剑宗左右,事师甚恭,已颇有少侠风范。”
洛千淮放下心下:“主上可以继续提其他条件了。”
“其二。洛大娘子虽然出谷行医,但身份仍为我之亲卫,一应起居生活需听从安排,若有急召,也需及时回归,如何?”
“可以。”洛千淮眼也不眨地应了下来。
“其三。洛大娘子的金创药屡有奇效。我愿意重金求购配方,不知可否割爱?”
“配方可以免费送你。”洛千淮本来也没准备用它换钱。这东西本来也不是她首创,承的也是先人遗泽,此刻有机会能推广出去多救些人,可比金子贵重得多了。
更何况,她还想借此讨好一下墨公子,赢得更多的自由与便利。
这个回答倒让墨公子有些意外。他认真地看了洛千淮几眼,发现她并没有露出半分痛心之色,便投桃报李道:
“除了这三点,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吗?”
“有。”洛千淮抖了抖手上的链子,愁眉苦脸:“身为主上的亲卫,多少还是要点体面的。戴着这个,里子面子都没了,还请主上开恩帮我除去。”
“呵呵。”墨公子笑了起来。他的声音本就好听,这会儿笑起来有如前世的风琴之音,饱含着磁性,直落入心底,震得她酥酥麻麻的。
人长得风华绝代也就罢了,就连声音都这么好听,简直就是蓝颜祸水。
不行不行,必须得赶紧远离此人,否则本医生早晚要被他迷惑,成为星一那样的死忠粉。
洛千淮一边想,一边凑趣道:“主上为何发笑?”
墨公子闻言,却慢慢地敛了笑意,目光恢复了清明冷冽,仿佛刚才那些个笑声,只是洛千淮的幻想。
“卫莲,你很想要体面?”
“当然了。人要脸树要皮,没有这份体面我非但没法在主上身边混下去,便是出去行医,也无法放开手脚。您看还是……”
“可以考虑。”墨公子定定地看了她半晌,方才缓缓地开口说道:“只是,何时予你体面,又有几分体面,却要看我的心情。”
洛千淮回望过去,从对方那对狭长的凤目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以及淡淡的揶揄之色。
第八十六章 人在旅途
车马一路向西南而行。大概是因为行程较紧,墨公子没有坐那辆拉风的豪华马车,而是套了更加轻便的车子,通体没有任何华而不实的装饰,从外观看就比前者朴素得多。
至于坐上去的感觉,在没有减震装置的大豫,肯定是不会有多么舒适。
他们一行不过二十人,共驾了两辆马车,一辆坐人,一辆装载行李。除了墨公子与她之外,就只有卫苍与十几名亲卫,以及星一与星九随行。
薛郎中与蒙雪营的营主卫濯,本来是与他们同时出发,但他们另有要务在身,甫一出谷,就与大家分道扬镳,不知所踪。
日月星三卫从来都是驻守谷中,从没有跟着墨公子出去过。这次星一和星九能被墨公子点名带出来,就算是平时再怎么稳重,也照样掩饰不住面上的欢喜之色。
洛千淮的心情却没有那么美好。她不会骑马,本想舒舒服服地独乘一车,可是墨公子也不知道是哪根弦错乱了,偏逼着她与他同乘,反倒把那满心期盼的星一与星九发配去骑马,可想而知二人看她的眼神有多么幽怨,差一点儿都能拉出拔丝了。
洛千淮撩开了厚重的奔马花卉缂丝帷帘,透过蒙了双重素纱的车窗向外看去,但见草色树木已由出发时的枯黄,转为斑驳的黄绿,昭示着南北二地的温度差异。
如火一样的晚霞从天边抹去,转眼已是暮色四合,却仍然见不到任何城市村庄。
洛千淮猜想,今夜又只能宿在野外了。出门的十日之中,倒有八天如此,也不知道向来讲究的墨公子,为什么要刻意避开城镇,尽捡些荒僻小路来走,让这趟公费旅行的舒适度,大打折扣。
她一边想着,一边忍不住狠狠地瞪了端坐一旁闭目沉思的人,哪想到他就在此时恰好睁开了眼睛,正好与她对了个正着。
洛千淮立时扭过了头。她这两天使尽了全身解数,各种讨好卖乖,美食做了好多种,好话说了几箩筐,还把自制金创药的方子白白贡献了出去,可对方始终都不同意打开那副铐子,眼中流露出来的戏谑之意不要太明显,简直就是心理变态,不可理喻。
墨公子眼角露出了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转瞬便消逝无踪。马蹄声自远而近,卫苍的脸出现在窗外:
“公子。”他说道:“前方十里便出了忻州地界。入了汾州再行数里,就是云岗村……请您示下,是此刻扎营,还是在云岗村落脚?”
墨公子的目光从洛千淮面上扫过,见她一脸期待的模样,不动声色地道:“加快速度,到云岗村再好好休整一晚。”
卫苍领了命,自派人飞马去打前站不提。
人在旅途,需求也变得简单直接。洛千淮一想到温暖的床榻,热腾腾的洗澡水,心中就喜悦不已,唇边眼角都挂了笑。
“茶。”清冷的声音落入她的耳畔。洛千淮立马敛了笑容,极不情愿地提起了包着厚厚的丝棉套子保温的茶壶,稍一掂量,只给自己倒了大半杯便放了回去:
“茶水没了。主上还是先忍一忍吧,等到了地方再烧水。否则停下来一耽搁,怕是等天全黑了也赶不到。”
墨公子看看她杯中的茶汤,目光在茶壶与自己的杯上转了一圈,抬头定睛看着她,不置可否。
洛千淮自从知道对方不想要自己的命,就彻底放松下来。她想通了,在墨公子这些人眼中,容貌话术演技什么都是虚的,真正能保住自己性命的,靠的还是她的医术。
所谓一招鲜,吃遍天,就是如此了。她既是这大豫唯一一位中西兼修的医生,脑中又牢牢记住了前世无数个验方,自然是奇货可居。相比之下,那个金创药方子不过是其中的沧海一粟罢了,根本算不得什么。
既然如此,她就必须端起神医的款儿来,不能让这一位仗着自己年轻怕死就欺负了去,最起码也得争取到与薛温差不多的待遇才行。
这头一件事,就是再不能随便端茶倒水,让人家把自己当下人使唤。
洛千淮不理会她,自顾自地端起了杯,泯了一口。这壶茶放了大半天,早就变得温凉了,口感讲真相当一般,但是和没有茶的人对比起来,就变得分外地香醇。
说来也怪,那墨公子似乎还真就吃了她这一套,竟也默默地忍了下来,只是时不时地瞄她几眼,再也不置一辞。
车轮辘辘,很快便越过了忻州的界碑,视野中也渐渐盈满青山的轮廓。
苍青色的天空陷落在黯淡的云霞里,能见度越来越低。路上的行人却肉眼可见地变多了。
拖家带口三五成群,各个都是衣衫褴褛,眼神空洞,看到车队过来,全都瑟缩地避到了一旁,与之前在忻州时所见的全不相同。
洛千淮注意到,他们前进的方向,与墨公子的车队正好相反,全都是要到忻州去的。
墨公子亲自卷起了另一边的帘子,只看了一眼,便明白她在想些什么。
“前面方圆二百余里,都是汾阳王的封地。”他轻声提示道:“汾阳王虞寿,是当今陛下的侄孙,大豫文帝第七子虞晁的五世孙。”
洛千淮微微一愣,忽然明白了过来:“你是说,汾阳王不恤下民,所以治下百姓才会想要逃到忻州去?”
墨公子欣赏地看了她一眼:“你倒是一点就透。那虞寿何止是不恤百姓,根本就是昏庸暴虐。袭爵不过一年,就将汾阳搅得怨生载道,民不聊生。”
他提及汾阳王之名时,随意无比,毫无半分敬意。
洛千淮没有在意这些。她想起了之前得到的信息,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可是他们既是逃出来的,那就不会有路引。怕是好不容易到了忻州,也未必能够进得去城,落得了户。”
墨公子面上的笑意更深了。“正常来说,确实如此。涉及诸侯王封地,一般人都会谨慎行事,更不要说,汾阳王还是为数极少的,自文帝传到今日仍未除国的诸侯王。”
第八十七章 汾阳的那个云岗村
洛千淮想了想,又问道:“可是若是像你说的,这汾阳王如此作为,当今皇上为什么还能容忍他这么久……难道是他欺上瞒下,所以上面根本不知情?”
“呵呵。”虞楚低声笑了起来:“洛大娘子难道不知,我大豫的诸侯王封地内,从国相、长史到护卫,全都有陛下的耳目。虞寿为人如何,陛下早就一清二楚,但仍然同意由他来承袭王位,又是因为什么?”
洛千淮前世既是学霸,本身又对国史文学很有兴趣,看过的史书其实不少,闻言稍一思索,便有所猜测:“你的意思是,陛下欲听凭他任性胡为,直到多行不义,再顺手诛灭?”
哪知墨公子哂笑一声:“洛大娘子怕是对今上有什么误解。他老人家并不怕诸侯王昏庸无道,只要他们安分守己,不生反心,便根本懒得理会。”
“可是,这汾阳的百姓难道就活该受苦吗?”洛千惟愕然问道。
“今上七岁便为太子,十六岁登基,从未出西京一步,又岂会将那些草民的性命,记挂在心上。”墨公子淡淡地道:“更何况,他们既已被封给了汾阳王,荣辱性命便操之他手,又与陛下何干?”
“但他们也是大豫的子民,视陛下为君父啊!”
“那又如何?”墨公子垂了眸:“陛下的心太大,要装的东西太多了。”
洛千淮默然,转头望向窗外那些干瘦麻木的人,心下戚然。
“不过你也不要担心。”墨公子又开了口:“我先前说的是,一般人确实不会接受这些难民。”
“可是你们忻州的这位刺史,却并不是一般人。”
洛千淮霍然抬头:“你的意思是?”
“他出身名门,其父深受陛下的重用,便是忻州牧也要给他几分面子,是以有这个底气,将从汾阳逃过去的难民,全都留下来。”
出身名门,还不畏强权心系百姓?好官啊!
“他叫什么名字?”洛千淮的眼中湛然生辉。
她这副神情,令墨公子莫名地感到有些不适。只是这位忻州刺史,严格来说与他颇有些渊源,他自己向来也是极为欣赏的,所以也就将那丝不快强压了下去:
“霍瑜。”他说出了那个名字:“奉车都尉、光?大夫霍炫之嫡长子霍瑜。”
洛千淮对于大豫的官职并不了解,更是从没听说过霍炫这个人。她默默地记下了霍瑜这个名字,想着眼前这些流离失所的百姓,能够得到这个好官的安置,便也放下心来。
此时天已近全黑,距那云岗村也只剩下了五六里路程,车队正有序前行,忽闻马蹄声急,转瞬便到了眼前。
“主上,去探路的卫执回来了。”卫苍一脸严肃地禀报道:“云岗村那边,出事了。”
车子停了下来。墨公子起身下了车,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上来,面色有些不太好看。
车子继续前行,洛千淮看着一言不发的墨公子,还是忍不住问道:“出了什么事?”
“云岗村,没了。”他的声音有些沉重。
“什么没了?”洛千淮不敢置信。
他没有多作解释,直接告诉了她自己的决定:“我们必须加快速度,立即离开汾阳。”
云岗村。一队士兵举着火把,在一名壮硕将领的指使下,逐家逐户地检查着,将一具具尸体拖到村中心的空地上,堆上了干柴浇上火油,便开始举火。
烈焰熊熊,将一切罪恶都掩在了炙热之下,化为不会发声的灰烬。
忽然,一名士兵惊慌失措地跑了过来:“陈中尉,大事不好了!我们在村子的西侧出口看到了马蹄印,还有新鲜的马粪——应该有人来过了,还看到了我们灭口的场景……”
“慌什么?”陈中尉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在这汾阳地界上,想来固然容易,但若是想这么轻易地离开,可就由不得他们!”
车马疾驰,全速前进。汾阳的道路本就不似忻州那般平整,这一加快速度,顿时将洛千淮颠了个七荤八素。
这般不恤马力地赶了半天路,眼看即将冲出汾阳,他们还是被迎头拦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