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千淮还有些晕晕的,并没有反应过来,墨公子却是面色一沉:“络儿,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他这一句话,就像是在热油中加了一勺水,孟络只觉得心中的不悦已经化为了火焰,几欲喷射而出:“洛大娘子,你一定要藏在阿杜身后吗?”
对于江湖人来说,不论何时何地,也不管有无恩怨,没事比划两下并不算什么。
所以孟剧也好,其他人也罢,都没有开口阻拦。又或者说,他们本来也想借着孟络的手,称称这位洛大娘子的斤两。
除了墨公子之外,也就属洛昭最为着急了。在他有限的记忆里,自家阿姊从来是手无缚鸡之力,根本不懂什么剑法,恨不得挺身而出以代。
洛昭很清楚自己的水平,跟习武多年的孟络女侠完全不在一个级别上,所以还是扯了扯章庆的衣袖,想请他出手相助。却没想到自家师父似是听到了什么好笑之事,竟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笑声立时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拉了过去。
章庆向来独来独往,与其他人其实并不相熟,也就是因着不久前与裴剑宗的约战,这才被对方引以为友,带到了此处与众人结交,此时忽然笑起来,除了墨公子之外,竟然无人能解其意。
“章剑宗。”孟剧眉毛轻挑:“不知何事如此好笑,不若说出来共乐如何?”
章庆笑而不答,伸手执过酒杯,待洛昭殷勤地为他斟了酒,这才不急不徐地喝了一大口。他斜斜地瞟了孟络一眼,见她面上已有了不耐之色,方才说道:
“孟巨侠,裴剑宗。方才二位不是问过我,为何要弃了沧海剑?”
“确实。”九夷剑宗裴无错眼中精芒一闪而过:“章贤弟方才还守口如瓶,怎么现在忽然肯说了?”
“这你就不懂了。”一旁的洛川大侠陆非笑着插嘴道:“章剑宗必是怜香惜玉,借此话题帮人解围吧,想来那位洛大娘子,与他的交情必然不浅。”
这倒是很有可能。毕竟然在座之人确实都对名剑沧海极为好奇,也确实没从章庆口中打探到半个字,但他这会儿忽然想要主动交代,确实有些怪异,听见陆非这般说话,一时都觉得有理。
孟络看了看端坐不动,毫无出战之意的洛千淮,不经意地与墨公子深沉晦暗的眸子对上,不由心下一沉——阿杜面对自己的时候向来温柔可亲,何曾用这般眼神看过自己?
她向来在义父的羽翼下生活,平时所见之人皆是笑脸相迎,便是裴剑宗,也因为义父的关系,对她始终和蔼可亲,所以此刻心意不顺,便立时表现在了脸上:
“章剑宗。”她眼底的戾色一闪而过:“我是依着江湖规矩向洛大娘子讨教,你当真要横插一杠?”
“庆本是一片好意。”章庆面上带了慵懒的笑意:“孟女侠若想挑战别人,还是要摸清底细的好。否则.”
孟络的手紧紧地握住了剑柄,因为用力过猛,手背上的青筋都暴露了出来:“否则什么,你难道认为我不是她的对手?”
章庆耸了耸肩:“如此,就算是庆多事了。只盼孟女侠稍后,莫要后悔才是。”他安抚地看了自家弟子一眼,后者虽仍然不明所以,但因为深信家师,所以竟然也就此平静了下来。
章庆的意思,在座的人都听得明明白白,只是除了墨公子与洛千淮之外,其他人都并不理解。
孟络琼华剑的名头,可不只是单只靠着孟剧这座靠山,平白得来的。她师从孟剧之亡妻闻人氏,一手剑法尽得其真传,已算是年轻一代剑客之中的佼佼者,等闲之辈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洛大娘子一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年龄比她小了五六岁不止,脚步虚浮沉重,完全看不出习了武的样子,又怎么配与她相提并论?所以章庆之言,在她耳中自然是危言耸听,目的就是给那女子撑腰。
天下男子,莫非都瞎了眼,都偏爱这种鲜嫩柔弱,经不住半点风霜的温室娇花儿?章剑宗如是,就连阿杜也一样护着她。
孟络心中不屑,嘴上却是半点不饶人:
“章剑宗怕是搞错了一件事。我岂能不知,打狗也要看主人的道理。只是阿杜都没有发话,你又何必多管这闲事?”
这话说得已经相当不客气了。章庆面色转冷,正欲发作,就听见孟剧说道:“络儿住口,快向章剑宗还有洛大娘子道歉!”
“阿翁?”孟络简直不敢相信,向来疼爱自己的义父竟然会这么说话,眼圈儿便立即红了。
“方才是我口无遮拦,得罪了章剑宗,道歉也是应当的。章剑宗襟怀若海,还请不要见怪才是。”她委委屈屈地向着章庆屈膝行了一礼,不待对方表态,就又转向了墨公子,口中却半点不提致歉之事:
“阿杜。这位洛大娘子是你的下人,我本来也就是想找她比划两下。她要是不愿也就算了,你总不会为这点小事,生我的气吧?”
第一百零七章 似曾相识朱娘来
墨公子叹了口气。“络儿。”他的声音变得有些淡漠:“洛大娘子并非寻常女子,便是我顶了一个主子的虚名,实则也做不了她的主。”
这就是要她必须致歉的意思了。孟络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握着剑柄的手心出了一层虚汗:“洛大娘子。我挑战的人是你,你自己一言不发,却让这么多人替你出头,真是好手段,我孟络自叹不如。”
洛千淮双颊滚烫,脑中昏昏沉沉,只觉得耳边的声音十分聒噪,不由像赶苍蝇一般挥了挥手:“要比便比,磨磨叽叽地说什么废话?”
孟络顿时笑了起来:“你愿意应战,那自是再好不过。阿杜你也说了,做不了她的主,想来也不会拦着才是。”
墨公子没空理她,只是皱眉看向洛千淮。他自认深知洛千淮的底细,以为她又想要逆转经脉,不由眸光一寒,压低了声音道:“你喝多了。老实待着……一切有我。”
洛千淮摇摇晃晃地起身,半眯着眼睛对着他露出了一个笑容:“放心,我心里有数,断不会伤着公子的未婚妻的。”
孟剧看着墨公子渐渐冷肃的面色,想着章庆方才的表态,心中自有权衡,便沉了声发话道:
“所谓术业有专攻,洛大娘子既是阿弟看重的医者,想来对打打杀杀并无兴趣。况今日各位剑宗豪杰相聚于此,本是为阿弟接风,络儿可莫要喧宾夺主,坏了大家的兴致。”
“可是阿翁!”孟络还要再说些什么,却被墨公子打断了。
“络儿,你向洛大娘子致个歉,然后便归席罢。”他的声音听似如平时一般清冷,只是这会儿变得淡淡地,但却森然凛冽。。
孟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阿杜,你怎么了?她只是个下人,我可是……你竟让我向她道歉?”
墨公子的脸彻底沉了下来。他一言不发,章庆却一个没忍住,再次笑出了声。
孟络被他笑得既羞且怒,觉得自己的太阳穴突突地跳起来,简直按捺不住:“章剑宗。我敬你是四大剑宗之一,可你却几次三番嘲弄于我,不知道在下与阿翁,可有什么得罪于你之处?”
这话却是把孟剧也拉了进去。章庆眼底闪过了一抹暗色,未及开口,裴无错就先发话了。
天下四大剑宗,除了身在高唐国的那一位,就属着他年纪最长,这会儿一发话,众人自是洗耳恭听。
他也不看独自站在中间的孟络,只是对孟剧拈须笑道:
“孟巨侠,早就听闻今日你为迎接解忧公子准备了新奇的吃食,我这才邀了章剑宗过来想要大快朵颐,没想到这酒都过了三巡了,正菜还未登场。”
墨公子闻言,也不再理会孟络:“兄长既然如此费心,墨此番也必要见识一番,到底何等美食,竟然能惊动当世两位剑宗联袂而来?”
“哈哈哈哈。”孟剧大笑着拍手道:“还不赶紧送上来!”
八扇雕花木门被全部拉开,十余个身穿荡领布衫,袒露了半边臂膀的粗壮汉子,搬来硕大的火盆、烤架、炭火,以及一头被串在长长烤叉之上,已经烤成金黄色的骆驼。
他们七手八脚,就在厅中支起了烤架,将那头骆驼重新架到火上翻转起来,不一时,浓香便溢满了整个厅堂。
先前迷迷糊迷站起来的洛千淮,这会儿已经被墨公子拉着坐了回去,一双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烤架,口角边已溢出了丝丝晶亮的液体,既没注意被挤到一旁的孟络,也没有看见墨公子望向她时,含笑的眉眼。
美食当前,不止是洛千淮,其他人也同样没有理会孟络,除了孟剧。
今日义女的表现让他相当不满,不顾身份跟个小丫头计较,全无往日的飒爽坦荡,但这会儿也不是教训她的时候,只是以眼神示意她赶紧回去。
孟络好不容易将火气压了下去。她不敢说裴剑宗的不是,又不敢再次违逆义父的意思,只好恨恨地朝着洛千淮瞪了一眼,不情不愿地坐了回去。
丝乐声响起,一名穿着朱红色曲裾长裙的女子,带着一众手托盘盏刀具的女使,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
她约有十八九岁年纪,相貌是一等一的标志,一举一动也十分优雅,先对着孟剧与墨公子分别敛衽行礼,又对着厅中众人盈盈拜过,方才轻启朱唇:
“朱娘见过各位豪侠。今日妾这座明月楼,因着诸位的光临,可真是蓬荜生辉啊!”
“不必如此客气。”孟剧笑着为大家介绍道:“这位朱娘,便是明月楼的新掌柜,为了备下今日此席,她可是用心良苦。”
那朱娘眉心画着桃花钿,妙目水光盈盈地向孟剧飞瞟了一回:“能得孟巨侠一声赞,妾实是三生有幸。”
这朱娘的声音与人相似,均是十分娇美,可落到洛千淮耳中,却总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总觉得好像在哪里听到过似的。
她抬起头,认真地打量朱娘,反复确定了自己真的从未见过她,却与对方望过来的眼神碰了个正着。后者露出了一丝莫测高深的笑容,迅速地移开了视线。
酒精限制了洛千淮的思考能力,让她没有在意这个细节,只见那朱娘执了侍女送上的弯刀,走到那头骆驼身前。
火盆已被撤了下去,有人抬上了一张长长的案几,将那头外皮酥脆喷香的可怜动物抬了上去。
“这是西域之地的名菜,叫做浑驼殁忽。”朱娘一边说,右手手起刀落,划开了那骆驼的肚腹。
“驼腹中裹着羊,羊腹中裹了鹅,鹅腹中裹着鸡,鸡腹中又藏了鹌鹑,鹌鹑腹中,却还揣着蛋。”
“这般刷了香料,用小火慢烤一日一夜,方才熟得透了,且外酥里嫩,每一层皆有不同滋味,实在是绝世佳肴,必能令诸位豪侠满意。”
朱娘虽然看着娇弱,但手下的动作却十分迅捷,说话之间,便已取出了四颗油汪汪的鹌鹑蛋,分盛到了四个玉盘之中,亲自奉给了孟剧、裴无错,墨公子与章庆四人。
他们四人之中,三位是天下剑宗,一人是名闻遐迩的解忧公子。朱娘这般分配,座中无人觉得不公。
第一百零八章 腹黑公子的官配
只是一个鹌鹑蛋而已,但因着层层漫烤浸润,上桌之时香气浓郁无比。洛千淮的目光仿佛粘在了上面,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下口水。
“果然滋味鲜美。”孟剧将那颗蛋塞入口中,略微咀嚼便赞道:“明月楼的招牌菜,果然是盛名无虚。”
“孟巨侠缪赞了。”朱娘口中谦虚着,语气中却含着矜持之意,手中弯刀化作一团雪亮光影,将那喷香的鹌鹑、鸡、肥鹅、烤羊与骆驼,俱取最肥嫩鲜美的部分切割剔骨。
虽是做着庖厨的工作,但她的动作身姿却如翾风回雪,翩若惊鸿,摇曳生花。
洛千淮一边欣赏,一边眼巴巴地等着吃肉,不意眼前忽然冒出了一只玉盘,上面摆着那只她眼馋的鹌鹑蛋。
墨公子这是什么意思,那么稀少珍奇的美味,难道他竟然舍得让给自己享用?洛千淮不敢置信,转头望向身边人。
“太腻。”墨公子清冷的声音传到她耳中,洛千淮喜出望外,麻利地接了下去:“确实有些油腻了,不甚合公子的口味。为了防止浪费,还是让属下代劳吧!”
她生怕墨公子反悔,立时便用箸夹了那鹌鹑蛋塞入口中,轻轻一嚼,唔~真是鲜香腴美,好吃到想连舌头都一起吞下去!
洛千淮的眼睛弯了起来,面上不自觉地满溢着幸福的味道。墨公子面上虽然不显,但眉间眼底却蕴了笑意。
坐在右侧末席的孟络将这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只觉得洛千淮的桃腮杏目可憎至极,然而惮于义父的严命,不敢再度寻衅生事,只能恨恨地咬着唇,满脸幽怨。
洛千淮吃完了这一颗,却还有些意犹未尽。借着酒醉尚未清醒,她不由自主地说出了心里话:“这东西味道确实不错,就是只有一个,还不够塞牙缝的.”
她话音未落,身边的墨公子的脸色忽地一变,似乎想要有所动作,最终却强行忍住了。
洛千淮只觉得眼前一花,一颗熟褐色的鹌鹑蛋破空而来,落在空荡荡的玉盘之上,滴溜溜地打了好几个转儿,方才乖乖地停了下来。
她心有所感,抬眼望去,便见章庆笑着向她举了举杯:“洛大娘子既有余力,便也助庆一次如何?”
一直口水潺潺,紧盯着自家师父盘中美食的洛昭:
我怕不是捡来的假徒弟吧?算了,总算肥水不落外人田,给自家阿姐吃了,也不算亏!
“啪!”的一声轻响,却是孟络气得把手中的竹箸折断了。只是这响动太轻,根本无人注意,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洛千淮,以及她面前的那颗鹌鹑蛋上面。
方才朱娘说得清楚,这鹌鹑腹中之蛋,因为浸透了所有材料的滋味,乃是此道“浑驼殁忽”之中的精华所在,向来都要被奉给座中地位最尊者。
当然了,具体的数量却可商榷,比如今日为了应景,就准备了四颗之多——可是眼前这位洛大娘子,非但不是今日的主宾,甚至摊开了说,连与任何一位豪侠同席的资格都没有,结果却因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得以独享其中之二。
莫说是孟络看不顺眼,其他没分到的豪侠也都觉得莫名心塞。
“既是章剑宗出口相求,这个忙我怎么能不帮呢?”她喜滋滋地说着,毫不客气地将这一枚蛋也塞入口中,再度露出了满意之色。
章庆面上的笑意更浓,与她遥遥相祝,然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恰在这时,朱娘那边已经分割完毕,带着女使们为每个案几都送上了一个大大的银质托盘,里面分别叠放着不同的禽类肉类,成功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力。
吃过了这道浑羊殁忽,又添换了三四遍酒菜,众人俱已呈微酣之态,便是素来不变颜色的墨公子,眼角也飘上了一抹飞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