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要离去之时,自侧方的一家木器坊门口,忽然发出了一声女子的惊呼:“方娘子,你这是怎么了?”
文溥顺着声音望过去,就见一名衣饰讲究的女子浑身打着颤,被一名健壮仆妇抱在怀中。街上行人不少,因着这呼声也都围了过去,很快便挡住了他的视线。
文溥的职业本能告诉他,那名女子必是生了急病。他顾不上细想,立即便挤入人群之中,却听见了一阵急促的喘息之声。
女子的身体渐渐软倒下去,那仆妇满脸惊惶,根本扶之不住,只能顺势将她平放下来,回身向众人哭诉道:
“我们是荣康坊周府的,这位是我们家的管事方娘子,今日奉命出来采买些用具,没想到忽然就变成了这样——劳烦大家帮忙把人抬去回春堂,再去府上帮着通报给夫人,必有重谢!”
她这么一说,立时便有人跑出去报信。
此时那女子已经不再急促喘息,而是面白如纸,额上冷汗涔涔而落,牙关紧锁,失了意识。
文溥看到这里,默默地止住了脚步。
他认得这病,是哮喘之症。
几乎无药可治,只能想方设法避免发病。可是眼前的女子已然急喘以至晕厥,接下来就只能是等待死亡。
药医不死病,救不了阎王爷要的人。
这人就是被抬到回春堂,他们也不会收。
可惜了,这位方娘子不过双十年华,便早早地走上了绝路。
他心下叹惋,那木器坊的曾掌柜却是大惊失色。这人要是死在他家门前,可就是既晦气又麻烦,他连忙招呼了几个伙计出来,就要帮忙将人抬走。
恰在这时,方才众人议论纷纷的那家新药铺打开了门,洛千淮带着星九走了出来。
她听不清外面的声音,但星九的耳力却相当好,从众人的议论到那六娘子突发急症,全都绘声绘色地学给了洛千淮听。
第一百五十六章 你想得倒美
洛千淮坐不住了。她记得前世,哮喘这种病在中医发展的初期,几乎是不治之症。
当然,后来经过长期的实践,渐渐形成了一套针灸加汤药有效治疗方式,主要是通过强健肺与肾,达到增强免疫力,减轻或消除患者对哮喘原的过敏反应。
她揣上了金针,带着星九便出了门。
文溥第一时间就看见了她,心中惊讶不已。难不成黄婶子之前说的买下店铺的,便是这个与大娘文兰极相像的小娘子吗?
他认真地看了几眼,便收回了目光,并没有往别的地方想。阿翁去寻外甥和外甥女尚未归来,眼前的小娘子身披着貂毛领银色斗篷,头上插着莹润白玉簪,显然是家境优渥,不可能与他那苦命的外甥女有什么关联。
伙计已经找来了门板,与仆妇合力将方娘子抬了上去。周边看热闹的人们开始退散开去,洛千淮却径直走上前来。
在文溥惊诧的目光中,她一把搭上了方娘子的脉。
脉沉而数,腕上已经出现了大片的荨麻疹。是过敏性哮喘引发的休克无疑了。
“她这是哮症。”她急急地道:“因哮症引发了厥证,不及时治会死人的。”
“我们就是要把她送去回春堂。”木器坊的曾掌柜说道:“小娘子若是没拦这么一下,我们已经出发了。”
“快走快走。”那仆妇急得不行:“方娘子是我们夫人的得用之人,她一定不能出事——咱们赶紧去回春堂找高郎中!”
她和曾掌柜都发了话,伙计们自是抬了人便走。
洛千淮咽下了将出口的下一句话。他们应该治不好的,但我可以。
但这话虽然现实,但这时候也确实不大适合说,因为说了也没人信,而且显得她贬低同行抬高自己,就是救下了人也落不得好。
她沉默地跟在后面,不时监测着方娘子的状态。好在对方虽然处于休克状态,但唇色尚未变为紫绀,说明还能多撑一段时间,否则她也根本顾不上其他,直接就会上手施救。
星九在一旁拉她的衣袖:“大娘子,他们有眼不识金镶玉,咱们还跟去作甚?”
洛千淮摇头,低声道:“这也是一条性命。若是可能,还是要救一救的。”
星九不解却也不敢多问,同样跟上来的文溥却没忍住:
“这位小娘子请了。”他拱了拱手:“小娘子既是医家,当知这哮症急发以至于晕厥,已是无救,不知为何还以为可救?”
洛千淮看了看他,莫名地觉得有些面善。
“先生也是医者吧。”她微微一笑:“有救没救,都是因人因地因时制宜。比如上古之时,并无医者,人若有疾,便需各安天命。”
“然而时移世易,医道渐昌,神农尝百草而成《神农本草经》,之后又有了《内经》、《素问》等专著,不少古之无救之疾,现在却只是几副汤药就可以解决。”
“所以先生,以前无救之症,现在未必无救。而今日不可治之症,今后未必不可治。先生又怎知,这方娘子一定无救?”她说这话的时候,面上沉静,透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强大信心。
文溥从没见过这样的小娘子。她不过及之龄,便是跟人学过医,应该也还在学徒阶段,但说出的话却并非如此。
这番话的意境高远,一般的医者根
这当然不可能是她自己的见识。
文溥定了定心,又问道:“小娘子是家学渊源,还是师从名家?”
洛千淮再度看了他一眼,并不想多作解释:“先生与小女不过萍水相逢,倒也不必交浅言深。”
她不再理会文溥,星九便走到一侧护住她,两人加快了脚步。被扔在后面的文溥再度露出了一个苦笑,叹了口气也跟了过去。
理智告诉他,方娘子是死定了。可听了方才那小娘子的话,他心里却又生出了一丝极微弱的希望来。
虽然他与那方娘子素昧平生,但身为医者,却希望所有的病人,真的仍然有救,哪怕不是经他之手。
不一时,众人便到了回春堂门前。这里的病人不少,光在门外排队看诊的就有二十几号人。
药铺伙计一看方娘子的模样,立时便冷了脸:“我们这是药铺,不是棺材铺,你们来错地方了!”
那仆妇立马上前,在他手中塞了一把五株钱:“我们是荣康坊周家的,这是我们管事的方娘子——她只是厥过去了,人还有气呢,麻烦请你们高郎中给瞧瞧,治好了夫人必有重谢!”
那伙计听见是周家的人,迅速换了一副笑脸,伸手向方娘子颈侧探了探:“阿婶不早说。人确实还有气,我这就去请高郎中来。”
都到了这时候,他也没通融一下,让人把方娘子先抬进去。
文溥对这种情况早有预见,倒是洛千淮有些意外。她正想上前说点什么,那高郎中便出来了。
他先问过了方娘子发病初期的表现,眉头便皱了起来。及至把了脉,翻了眼皮,看过舌苔,眉头已经锁成了一个几字形。
“治不了,回去准备后事吧。”他扔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高郎中!”那仆妇跪了下去,抱紧了他的腿:“方娘子是我们夫人的得用之人,必不会少了您的诊金,求您救救她吧,她家里还有个三岁的孩儿啊!”
高良狠狠地瞪了刚才进去唤他的伙计一眼。后者退后了两步,像受了惊的鹌鹑一般缩了头。
“她这病,谁都治不了。莫说是我,便是西京的寿和堂和万应堂,也照样不能收。赶紧回去吧,就不是钱的事儿。”
那仆妇不肯放手,还要继续哭求,高良不耐烦了,唤伙计将人给拉开:“实在是治不了,你就是哭死在这里,也只是白白耽误功夫。还不如早点把人送回去,也能让家人再见上一面。”
洛千淮见状,便走上前去,对那仆妇道:“方娘子的病,我能治。”
“你,你是郎中?”仆妇还没从刚才的打击中清醒过来,呆呆地问道。
“我是。”洛千淮温和地笑着,从怀中取出了金针:“放心,人马上就能醒。”
一声冷嗤从一侧传来:“小小年纪就信口开河,也不知道是哪个师傅教出来的。你要能把人救活,我就拜你为师如何?”
说话的自然是高郎中。他就站在门口,拧着眉头看着洛千淮。
洛千淮斜睨了他一眼:“拜我为师?你想得倒美。”
第一百五十七章 不撞南墙不回头
高良成名多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跟他说话的医者,而且还是那么年轻的一个小娘子。
女子学医本就罕见,就算学成了也不过是个医婆罢了,与正经郎中根本不能相提并论,更何况还是这么小的年纪,便是打娘胎里学起,也不过是个学徒,怎么就敢如此抢白自己?
他被这话噎了好一会儿,好半天都没缓过劲儿来。
洛千淮没再理会他。她用前世学来的经络诊察法,确定了方娘子是太阴、阳明两经异常,病灶主要在太阴经。
经络诊察法是中医针灸治疗时常用的方法,是在分析临床病候的基础上,对有关经脉和穴位进行检查,以此发现异常的变动经脉,确定需要针灸的穴位。
明确了病灶所在,她又捏开了方娘子的口,见舌苔白而滑,结合脉象可确定属于虚症,故选穴的要点应是取手太阴经与足阳明经的相关穴道,以补为主。
但眼前病患已然休克,也就是中医上说的厥证,且时间不短,当务之急却是回阳救逆。
方娘子是虚症所致的气厥,应取督任经穴为主。常用的穴道是百会气海两穴,再辅之以足三里。
督脉总督一身之阳,任脉总任一身之阴。百会醒神升阳,为督脉经穴,气海回阳固脱,为任脉经穴。
再加上足三里益气升阳,三者共济,便可起到调节阴阳,回阳救逆之目的。
只是这人来人往的药铺门口,并非做针灸的最佳地点。可要是把人抬回自家药铺,却又未必来得及。
洛千淮看了看方娘子渐渐发紫的唇,愈发微弱的呼吸,心里便知该如何选。
她打开了布包,正要开始针灸,那边高良却已经回过了味儿来。
他到了这个时候,才注意到了洛千淮的衣饰。且不说那银色的貂毛领子本就难得,便是她身上披着的斗篷,也是以银底铺洒嵌入淡紫与天青色丝线的云锦,寻常人家是有钱也买不到一寸,而这件斗篷所耗的料子,却需要整整半匹。
还有她发际插着的那支白玉簪。簪头雕的虽是最简单的莲花纹,雕工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只那玉质却是洁白滑腻,在阳光之下温润内敛,显然是极难得的羊脂白玉。
更不要说,那小娘子的模样,雪肤花貌也不过如此,虽然年龄尚小,但已隐约可见国色天姿之象。
先敬衣衫后看人,这是时下百业的常态,倒不是说每个人都三观不正,只因若非如此,说不得何时便会得罪何等人物,给自己和家人惹来祸事。
眼前的这位小娘子,显然就不是他能得罪得起的。就算回春堂背后靠山再坚实,也没必要平白惹来麻烦。
可笑他高良之前被她的大言不惭蒙了眼,竟然差一点把人得罪到底。
好在方才并未把话说绝。对方年龄小涉世不深,又只带了个侍女在侧,只要自己及时补救,把人好好哄上一番,必会无碍。
高良再开口时,已经换了一番态度。
“这位小娘子,我知你不愿放弃,纯粹是出于医者仁心。”他温和地道。
“只是你也应相信在下,若是有半分可能,也不会就这般袖手旁观。”
他说到这里,摸了摸颔下短须,走到了洛千淮身前,低声道:“小娘子若想施救,在下不会拦你,只是你可得想清楚——这人病重不治,和你救治之后死了,可是两码事。”
他这话其实已经有了推心置腹的味道了,若非他前面不合说了不当言语,其实没有必要把话点得这么透。
洛千淮并没有理会他,倒是星九在一旁看不过眼,白了他一眼道:“自己救不了,还拦着不让别人施救。倘若这病患因此耽误了,高郎中可敢负责?”
高良只觉得自己一片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他不想得罪洛千淮,却没把个小侍女看在眼中:“我自与你家主人说话,做下人的插什么嘴?你现在不拦着你家娘子,要是真把人治出个三长两短,可能担起这妨主之名?”
“我家大娘子又不像那些徒有虚名之辈,既无胆又无脑。”星九的口舌极为便给,声音又脆又糯,她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高良,对周边围上的一圈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