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 卿本佳人
洛千淮闭着眼睛,心思渐渐从熟流于心的医学专著上,跳跃到了其他地方。
说不心慌意乱都是假的,只因她心知那样于事无补,所以才竭力保持镇定。
他们说大人晚些时候会亲自提审她。他们说的大人,很可能就是那个威严冷肃的绯衣官员。
这并不难猜,因为上门的三个人,后来也就他没有出现。而且他明显也是说得算的那个人。
洛千淮觉得,相比另外两位,这位真正的大人可能会更好沟通一些。
起码他听得进她的求恳,放过了星九,还允许她为自己准备了披风。
所以如果好好说一说,也许对方也能相信自己,与那个倒台了的永安翁主没有任何关系。
她身家清白一查便知,想来但凡讲点道理的人,就不能把自己硬套到什么谋逆大案之中。
霍瑜在栅栏外站了好一会儿。小娘子端坐榻上,背脊笔直,双目微阖,面容却是意外的淡定,仿佛并非身处于暗无天日的牢狱,而是坐在风和日暖的桃花树下。
眉如新月浓淡得宜,睫毛既黑且密,微微打着弯儿铺排在眼睑之下。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
洛千淮似有感应,缓缓地睁开了眼。便如月分重云徐洒清辉,昏暗的监室之中都为之一亮。
监室外那双如浸寒潭的眸子似乎生出了一丝暖意,但转瞬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狱卒低着头开了门锁。霍瑜走了进去。他这会儿已经褪了官服,头戴墨玉冠,身披一件黑色狐毛领的大氅,只有神态与早晨一般冷峻。
洛千淮起身下榻,行礼道:“大人。”
“我已经知道你认了罪。”霍瑜的声音是出乎意料的温和:“昨夜不过是件小事。既已知错,自是可以出钱赎罪,以彰陛下仁德。”
果然是阎王易见小鬼难缠。这位大人就比早先那两个强了千百倍。
洛千淮真心实意地郑重行礼:“多谢大人。小女归家后必会立时将赎金送到。”
“此事倒是不急。”霍瑜看着她鸦青光滑的发,目光微凝,继续说道:“只是你被指证涉入永安逆案之中,却是有些麻烦。”
洛千淮一听话头,心下便是一紧。这种事从古到今,都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自己怎么就这么点儿背呢?
她赶紧把刚才自己的那套说辞又讲了一遍,末了睁着一对闪着星子的杏眼,面露求恳之色:“求大人明鉴。”
“本官做事,向来讲究一个证据。”霍瑜叹了口气:“逆案虽然牵连甚广,但也必不会让良善百姓平白受屈。”
洛千淮赶紧拍上一句:“大人明察秋毫心系百姓,实在是个难得的好官。”
霍瑜话风一转:“只是查实身份,多方取证还需要不短的时间。不知洛大娘子是愿意留在此地暂住,还是先行回家,听候讯问呢?”
傻子才会选前者,谁不知道应该取保候审啊。
洛千淮满脸期待:“小女自是想要尽快回家,也好筹集钱帛抵顶前罪。当然,在这期间,小女一定老老实实地待在长陵邑,保证随传随到。”
霍瑜望着她雪白修长的脖颈,慢慢向前踏了两步,身子与洛千淮相隔不过一臂远。
这已经超过了人与人之间常规的交际距离,洛千淮下意识地想要向后退去,左手腕却被人一把拉住了。
刚毅冷肃的长陵令微微低头,轻轻捋起了她的衣袖,目光扫过被麻绳勒出的数道紫红色印记,极富磁性的声音就在她耳侧响起:
“肤如冷玉,可惜不经磋磨。”他低声轻叹:“卿本佳人,奈何流落市井之间?”
洛千淮不是真正的十五岁少女,哪里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她用力向后挣去,想要脱开他的辖制,但用自己的力量,怎么能摆脱一名成年男子。
“大人,小女是良家女,还请您自重!”
“良家女?”霍瑜这会儿已将注意力转移到她腕上戴着的累丝攒珠金镯上。
“这种累丝工艺,除了大内,便只有西京最顶尖的珠宝铺子落鸿斋能制得出来,便是最普通的一对镯子,价格也不是普通百姓能负担得起的。”
他抬头打量着洛千淮,目光比之前添了几分凌厉:“洛大娘子可否解释一下,忻州康乐县寿安里的普通里民,如何能够戴得起价值几十金的镯子,穿得起云锦湖绸?莫非国朝的等级仪制,对洛大娘子来说只是一纸空文不成?”
洛千淮不料他会就这件事发难,不由得愣住了。
大豫立国之时,确实定了严格的服饰制度,对不同等级的人群,所着的衣料、颜色、饰品,都有着严格的规定。
比如像她这样的庶民,就只能穿着素色麻衣,戴木簪或铜簪,什么丝绸金玉,根本就不配用。
洛千淮先前也曾担心过此事,还专门向卫苍星一等人详细打探了几回。他们的答复却让她放了心。
百年之间国富民强,国力已远非初定之时,百姓在温饱之余,自然也会生出对更美好物质文化生
活的追求。
普通人家过年过节也要做件颜色鲜亮的衣服,穿一颗成色低劣的玉珠作头绳,更不要说那些商贾富户了。
他们虽然社会地位极低,但多的却是财帛,穿起绸缎绮罗,戴上金玉首饰,渐渐也习以为常。
市井之间可见熙攘繁华之美,官员们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没想到眼前这位大人,竟然会拿这种事来向她问罪。
“大人到底是何意?”洛千淮用力将手抽了回去,退后了几步咬着唇道:“这长陵邑之内,衣饰违制之人不知凡几,大人无意追究他们,又何必来难为小女呢?”
霍瑜看着她瞪着一双人畜无害的杏眼满脸警惕的模样,很像家中那只偷腥被抓个正着的狸奴,只觉得相当可爱。
只是他城府深沉,心下如何想,面上却并不会露出一分:“洛大娘子莫要误会。本官也只是例行询问罢了,大娘子若是说不出这些衣饰的出处,勾连逆党的可能就大了几分,便是本官有意相帮,也不敢放洛大娘子走出此地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 洛大娘子是个聪明人
原来是追究大额资产来源不明之罪。洛千淮不敢怠慢,就把那套跟文溥说过的说辞又拿出来讲了一遍,又道:
“国朝没有哪条律法,不准医者收受病患给的谢礼吧?虽然这礼是重了一些,但那公子坚称救命之恩不可不报,小女推辞不过,只好愧受了。”
她是跟着解忧公子的车队来长陵的,在明月楼也露过面,这些踪迹是瞒不了的。
霍瑜其实早就查出来了,只不过他之所以以此发难,却是有着其他想法。
“洛大娘子所言,本官自会去查。”他眸色深沉,继续向着洛千淮身前而去,迫得她不断后退,一直退到了栅栏之前:
“不止是大娘子你的清白,还有令舅文溥当年之案,本官亦觉得其中颇有疑点,或将重新彻查。”
霍瑜一字一句说得极慢,落在洛千淮耳中,却是既惊又喜。
喜的自然是她正发愁的阿舅的旧案,有了翻案的可能。一旦成功,霁安堂的牌匾就能被发还回来,阿舅也可以成为自家药铺坐堂医,实是皆大欢喜。
至于惊的,自然就是眼前这个一脸道貌岸然的官儿了。
长了一张正气凛然的脸,周身都是刚正不阿的气度,可是眼下这般举动,却并非君子所为。
她心中忧虑,只想先虚与委蛇一番:“多谢大人主持公道。大人真是难得的好官,小女回去后,必会日夜感念大人恩德”
“倒是牙尖嘴利。”高大的身影几乎贴到了洛千淮身前。洛千淮避无可避,不得不伸手推搪,却被对方轻易执起双手,按在了头顶的栅栏之上。
“洛大娘子,本官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我想要的是什么,你应该心中有数。”
洛千淮皱眉。这一刻,她几乎想要动用系统,但还是强行忍住了。
非到逼不得已之时,她还是想要尽力周旋一番。
“之前那位公子所赠的财帛尚有剩余,若大人不弃,小女愿意悉数奉上。”
霍瑜轻笑,身子微弯,清新温热的吐息自上方落下来:“你以为,本官是什么人,会在意你那点财帛么?”
“是小女浅薄了。”洛千淮迅速换了一套说法:“人吃五谷,难免生病。小女的医术还过得去,若有需要之时,愿意尽力救治大人的亲朋好友以及您指定的人”
霍瑜摇头:“医术再好,也未必能护得住自己与身边之人。洛大娘子,你这般容色,一般人家是养不住的,便是那位所谓的解忧公子也不行。”
他言语之间,对解忧公子极为轻视。洛千淮前世既好读史,哪里不明白,在古代官家人眼中,江湖上的草莽游侠其实与匪寇无异,从来都是分化与打击对象。
便是达到了剑宗的层次,也不过是刺客之流,一向为上位者所厌憎。
她自然也不会为墨公子这个黑社团头目多作解释。
话都说到这儿了,不如一气儿说开:“恕小女愚钝,实在不解大人之意,还请您明示。”
双手被松开,霍瑜后退了两步。
“洛大娘子只须知道,本官对你并无恶意便是了。至于其他,日后自会知晓。”
被白铭亲自送出邑廷大门的时候,洛千淮还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
被抓进官府,当天就能全须全尾地出来,怎么想都觉得不太现实。
“大人。”她跨出了高高的门槛,回身问白铭道:“请问我与表哥的赎罪钱各是多少,稍后我会一起送过来。”
白铭这会儿对她的态度却与之前大不相同,变得相当热情,甚至还有些谄媚:
“霍大人已经发了话,你与令表兄的案子,就此了结,还提什么钱不钱的。”
洛千淮很意外,明明方才他并没有跟自己这般说。
“这样做的话,怕是与律法不合,并不太好吧?”她犹豫着问道。
白铭笑眯眯地给她解释:“洛大娘子莫非还不知道霍大人的身份吗?他可是新任的长陵令,秩比两千石的高官——他说不需要,那便是不需要。洛大娘子是有福之人,久后自然就清楚了。”
洛千淮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也懒得解释,顺口多问了一句:“我表兄呢,何时能放他出来?”
“大娘子放心。令表兄的伤只是看着严重些,其实都是皮外伤,等会儿稍微包扎一下便会送出来——洛大娘子可要在此候着”
洛千淮立即摇了摇头。她并不想见那个拎不清的表兄,只怕再见面并不会太愉快,只请白铭派人去通知阿舅,让他过来接人。
进到东市之内,有不少人认出了她,对她指指点点。昨日在回堂前,她曾经出了不少风头,这也就罢了。
今日丑时起,各坊市皆被兵士包围了,早上东市内外不通,并未按时开启,听说是有贼子潜入,不少人都惶惶不安。
及至数百官兵随着新任长陵令,一路围了后街的铺子,带走了一名小娘子之时,坊市间的传说简直就像沸水一样扑腾了出来,都说这铺子必是风水极差,不然怎么继当年的霁安堂被查封后,新药
铺还未及开张,东家就被抓走了呢?
这种说法不过一日便传遍了整个东市,连带着那铺子周围的几家商铺,都遭了牵连。
整整大半天,黄绢的布庄都没有开张,人坐在铺子里打着呵欠。
她的店是多年老铺了,有的是回头老客,并不太在意这点子传闻。这会儿心里想的最多的,还是那个漂亮的不像样的小娘子。
人美心还善,又有一手好医术。她本还想着这两天拿块布料过去拜访一下,让她帮着看看自己的腿伤。
那是大前年出去进货时翻了马车留下的旧伤,当时是在回春堂看的,很花了一大笔钱,后来也能一瘸一拐地走路,只是每逢天阴雨湿,总是隐隐作痛。
大概是今冬天寒,腿疼得还要比前两年更重一些,去回春堂开了几副药回来吃也不顶用,且越到晚间越厉害,疼得钻心刺骨,夜不安枕。
相比文郎中,洛大娘子这个女医更得她心,不用担心男女大防,治疗检查也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