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那胡郎中在阶前站了良久,待到众人都被伙计驱散了,他方才下了决心,向着洛千淮二人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街角一侧,一个头发苍白面色红润的小老头,身上穿着件灰不溜秋的粗麻褞袍,肩背竹筐头戴斗笠,脚下蹬着一双磨烂了底的粗麻鞋,只一双眸子湛然清亮。
“有意思。”他自言自语道,索性缀在胡郎中身后,也跟了上去。
安陵邑比长陵的面积小了一半还多,洛千淮跟着小姑娘穿街过坊,很快便来到了陵邑西北角一处极为杂乱的所在。
这里并没有什么像样的住房,只有由木板、麻布、树皮、茅草等物搭成的一个个窝棚,无数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人,男女老少都有,全用看异类的目光,注视着洛千淮。
小姑娘回头看了看洛千淮,目光中满是担心与乞求,生怕这位热心的阿姊,因此这里脏乱的环境而止步。
洛千淮温和一笑,握住了她的冰凉的手。
这个动作无疑令小姑娘信心大增。她加快了脚步,领着洛千淮左穿右插,很快就站到了一个窝棚门前。
所谓的门,不过是一张干草编的帘子而已。
此刻草席外面已站了七八个人,看着小姑娘的眼睛里,含着无声的悲悯之色。
“贞娘,进去拜别你阿母吧。”一名中年女子一边说,一边用衣袖拭着泪。
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已经十分晓事了,她立即明白了发生了何事。
“阿母,阿母!”贞娘一边哭喊,一边掀开草帘,踉踉跄跄地向屋内跑去。
洛千淮却比她还要快,身子一弓就钻进了窝棚。那棚屋极小,里面还有一股腐败难闻的味道,一张破木板搭的床榻就靠在墙边,上面躺着一个面色青白,四肢厥直的妇人。
她迅速做了查体。妇人已经没了脉博,目直口张,身体冰无冷,几乎已经是个死人了,只有胸腹之间仍有些微暖气。
她拔下了一根头发,放到妇人的鼻下,发现鼻息尚存,只是微弱几不可查——是假死之症无疑了。
只是患者体外寒凝如此明显,照理说服下干姜桂枝汤应有起色,可偏偏就是因着这药,病情却急转直下,又会是什么原因呢?
贞娘已经扑到了母亲的身上,放声号哭。洛千淮已经见惯了这种场景,并没有受到干扰,目光在妇人身上稍一打量,忽然发现了一件异事。
那妇人的腹部微微隆起,摸起来又相当硬实。这不大可能是有孕,因为来时路上她已问过贞娘家中的情况,得知她的父亲去岁就过世了,她与寡母以洗衣为生,夜夜同寝而眠。
如果不是妊娠,那么所以这应该就是造成眼前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了。前世看过的无数案例在脑中飞速闪过,洛千淮心念电转,伸手探向妇
人的舌苔。
舌苔白腻,触手微涩。和她前世看过的某个医案几乎一模一样。
“先别哭,你阿母还没有死。”洛千淮将小姑娘拉了起来。
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贞娘的眼睛已经哭得红肿,闻言只是呆呆地看着她,好像根本没有听懂她的意思,又像是完全不敢相信。
“再耽搁下去就真死了。去取半碗温水。要快!”她吩咐道。
贞娘猛地回过神来,大步地向外跑去,一边跑一边喊:“张婶,王叔,谁家有温水帮我倒半碗来!”
外面站着的,都是素来与这母女俩相熟的人家,妇人都以浣衣为生,家中男子也都做着各种苦力。
五陵邑表面的光鲜繁华,掩盖了这些社会最底层的人们付出的辛劳。
他们虽然已经眼见这秦娘子没了气,身体也逐渐变得冰凉,但却也不忍掐灭贞娘眼中复燃起来的那点星火。
当即便有人回到自家窝棚里,取来了温水。
贞娘刚想要接,一只手却先她一步,将那碗温水端了过去。
“胡郎中?”贞娘愣住了:“您怎么来了?”
胡博的眸中却有些晦暗。
他赠药的本意是想要救人的,之前也以为贞娘找上门是蓄意讹诈,但是亲眼目睹这儿的惨状,心里却是说不出的难过。
第一百八十七章 安宫牛黄丸
胡博看贞娘这般态度,不由得叹了口气,也掀起了厚重的草帘,走进了昏暗冰冷的棚屋。
洛千淮从药箱里取出了一枚牛黄安宫丸,在温水中化开,又让贞娘帮着扶起全无知觉的妇人,尝试着往口中送药。
胡博既不阻止也不帮忙,跟后面冷眼看着,只觉得心中烦躁不已,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明知人已不可救,为什么还有那么一丁点儿难以宣之于口的期待。
给昏迷不醒的病患喂药,比想像中还要费劲儿。洛千淮前世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况,当时护士可以用鼻饲解决问题,可眼前却要到哪里去找东西充当鼻饲管呢?
本就不多的药水,最后只喂进去一小半,剩下的都洒落在妇人身上。药香渐渐盖过了屋中的异味,钻入了胡博的鼻端。
“麝香,牛黄,水牛角……”他喃喃地道,猛地睁大了眼睛:“麝香也就罢了,可开窍通闭,醒神回苏……但其他几种都是大寒之物。病患本就寒气束体,再加上此等凉寒之药,便是催命的剧毒,本还有一线生机,这下子也没救了!”
“啪!”贞娘失手打碎了空碗。
“不可能的,阿姊会救活我阿母的!”她眼圈一红,又要哭出声来。
“有什么好哭的。”一个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你阿母这是遇见明白人了,这条命算是捡回来了。”
这声音沙哑枯涩,听起来有些刺耳,三人回头看时,却发现屋中不知何时,进来了一个面色红润头发花白的小老头儿。
洛千淮让那妇人靠在自己身上,一手始终抓着她的脉,待感知到她手臂变得温软,有了极细微的脉搏,这才松了一口气。
“阿伯,您说的是真的吗?”贞娘转头望着那个小老头,本能地就想相信他。
小老头儿看了妇人几眼,面上露出了一丝笑容:“这人的身子都软和过来了,一摸便知,我骗你个小娘子作甚?”
贞娘喜出望外,一把握住了阿母的手,果然不似方才那般僵硬冰冷,软软的,温温的,只是仍然无力低垂。
“谢谢阿姊!”贞娘一边笑一边流泪:“我娘她这是没事了?她什么时候能醒?”
“人暂时是救下来了,但要想治好,却没有那么容易。”洛千淮将妇人的身子放躺下去,这才站起身来:“我开一个方子,马上去抓了药煎服。”
人的身体由僵直变成温软,胡搏作为积年名医,自然也分辨得出来。
也正因如此,他才正在怀疑人生。
这位年轻漂亮的小娘子,竟然真的把行将就木的妇人救醒了?而且还是以大寒之药治伤寒之症,简直跟他一直以来研习的中医药理截然相反,可偏偏这人还就真的救了回来!
更令他郁闷的是,还有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怪人,似乎是对那小娘子的用药十分理解且大加赞赏,合着就他一个还被闷在葫芦里,云山雾罩不知出处!
眼看那小娘子因为屋里没有能书写的工具而眉头紧蹙,胡博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直接开口道:“娘子把方子说给在下便是了,待我回去让人煎了送过来。”
洛千淮真心觉得这是个好办法。这位胡郎中虽然诊错了症,但也不能全然怪他,因为这种真热假寒的案例,本就是极难遇上。更难得的是,这明显是个真医者,愿意跟过来看一看自己误诊的病人,且还想要主动帮忙,跟那个回春堂的高郎中,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当下她便开品道:“方名,羚犀莲珀汤。羚羊角一钱半,磨犀尖三钱,莲子心一钱,竹沥三钱,生大黄四钱,淮木通二钱,元明粉四钱,生白芍二钱,黄芩肉三钱,钗石斛三钱,云茯神四钱,血琥珀二钱,一服即可,急煎灌下。”
她说完了方子,那边胡博一边喃喃重复,一边仍是不明所以。
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方子,只大概明白其中几味药的用意,其他多数药物,都似不适用于伤寒之症。
洛千淮看出了他眼中的疑惑之色,因着对他印象还好,所以准备帮他详细解读一下。没想到她还没开口,旁边的小老头儿却一拍大腿,满脸惊喜:
“羚、犀、莲子心、竹沥清心攻热,通窍化痰,为君;生大黄、淮木通、元明粉推荡大肠而通小水,为臣;白芍、黄岑、钗石斛泻肝平火,润胃生津,为佐;茯神、琥珀镇心宁神而挽英灵,为使——好方子,实在是难得的好方子!”
洛千淮没想到,在这个时代,竟然能有人把前世这道验方完整解读出来。所以这个貌不惊人的小老头,肯定是位当世名医,还是有真才实学的那一种。
她自己是有前世无数前辈的经验加持,可这个时代的医者却没有她的那些优越条件。
能于荆棘之中?出一条前路的人,当然值得敬重。
“您也是杏林前辈?敢问怎么称呼?”她郑重问道。
那老头却摇摇手:“名字什么不过是个符号罢了,用不着在意。你且给我说说,你先前的那颗药丸,是如何伍配的?”
他一边说,一边蹲到地下
,毫不介怀地在碎瓷片上抹了一指药汁,凑到鼻尖闻了闻还不算,又伸出舌头舔了一舔,口中则道:“牛黄、水牛角麝香、雄黄、黄连、黄芩……还有冰片……妙啊,绝妙啊!”
洛千淮淡定地收下了这份赞美。那可是安宫牛黄丸,被奉为“温病三宝”之首,前世史上最负盛名的中医急救用药,伍配当然是完美无缺。
她前几日恰好配制了十颗安宫牛黄丸,恰好被星九收拾好装入了药箱,又恰好碰上了这妇人热邪攻心,关窍闭塞——恰好对症得用。
若是没有此物,就是等那羚犀莲珀汤煎好送过来,大概也未必能救得活人了。
“此药名为安宫牛黄丸,效用为清热解毒,镇惊开窍。方中共用药十一种,至于配方,却是不便告知陌生人。”她答复道。
他们说话的功夫,胡博却仍然站在原地,一脸懵懂。便是那不肯透露名姓的小老头儿把配方解析了一通,他还是不明白为何如此用药,想要发问,却又不知该从何问起。
第一百八十八章 梅神医与洛小友
洛千淮看了看仍然躺在床上的妇人,叹了口气:“胡郎中是一定要弄清来龙去脉,才肯去帮忙抓药吗?”
“是。”胡博郑重地抱拳行了一礼,并没有在洛千淮面前托大。
“那我便简单说一说。”她指指妇人的肚腹:“病患为寡母,腹中鼓胀且坚实,胡郎中以为是什么原因?”
胡博有些愕然。前次这妇人去广清堂之时,他因男女大妨,并没有多看病患的身体,且当时脉象并非滑脉,所以也根本没有注意对方的肚腹。这时听洛千淮提起,仍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原来是个榆木脑袋。”那小老头儿斜睨了他一眼,满脸都是嫌弃之色:“既然听不懂,还多问什么,赶紧回去按方煎药,以免误了救人!”
他一边说,一边换了另一副笑脸转向洛千淮:“小娘子不必理他。你且再给我说说那安宫牛黄丸——共有十一味药?我怎么只尝出了其中八种,还有三种是什么?具体伍配的剂量又是如何?”
胡博遭到这小老头一番抢白,心神却是有些恍惚。这一位对他说话的语气毫不客气,并不像是对陌生人的态度,难不成他还认得自家长辈不成?
他再抬头打量了那老头儿几眼,脑中忽然闪过了一副图画,口中不由惊呼出声:
“您是,您难道是姓梅……”
“行了,说出来就没意思了。”老头儿不以为意:“别那么多话,赶紧去煎药!”
他虽这么说了,但胡博是个严谨守礼之人,当下便略微整理了衣衫,直接跪了下去:“胡博拜见梅师叔祖。师叔祖既然回来了,怎么不回广济堂看一看?师祖去岁走的时候,还在挂念着您……”
他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了出来。
梅老头却是毫不领情,言语之间变得更为刻薄:“师兄的徒子徒孙,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拎不清事情轻重的浑人——病患就躺在这儿等药救命,你一会儿刨根问底,一会儿又要叙旧,到底明不明白,对于医者来说,什么最重要?”
这话说到了洛千淮的心坎上,却也成功地打击到了胡博。他站来转身就走,很快就把药煎好了,又亲自送过来。
他战战兢兢地站在梅老头与洛千淮身侧,老老实实地帮着喂药,要多恭谨就有多恭谨,搞得洛千淮都有些不忍,主动给他讲解了几句:
“这妇人在冬日入水,寒气束表,多数医者都会如你一般,开些辛燥散寒的药剂。”
胡博并不敢再有半分小觑这位小娘子。
自家师叔祖在杏林之中是何等名声,堪称当世神医,都对这小娘子如此推崇,可见她的师门必然非同凡响。更何况,人家的医术就摆在那里,能把将死之人都医活了,而他连怎么回事都没看明白,差距绝非一星半点。
他老老实实地听,一点声音都不敢出。那梅老头却不想放过他:“小娘子不用顾及这蠢物的面子——今儿个不是人家,你这庸医手上伤的性命就又多了一个,还生生地累得贞娘失了阿母,这般结果,全都因你问诊不仔细。”
“望闻问切,切脉放在最后,你也不想想是为了什么。鼻子上面有眼,下面有嘴,放在那里须不是摆设,但凡多问几句,就知道这妇人自丈夫死后心气郁结,脾胃失和,消化不良,二便不通,所以腹胀硬结——这是内热之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