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李弘更觉意外。
李治回道:“自年初三门峡一段的山路修缮完毕,到如今也有几个月了,陆续有粮自这条路线运送到关中,安全性可保无虞。”
“此番我们亲自走一走,正好查验一下这条路线。”
关中缺粮对于李治来说无疑是个心病,他必须借此机会莅临考察。
恰好杜正伦也要随行,若是从中发觉了什么问题,也好当面对人问责。
不过此人在人品上有些毛病,做官的本事倒是不差。
洛阳和长安之间的水路运粮,也是他重新起复后得到的第一项重任,不敢在其中有何偷工减料的地方。
若非如此,李治也不敢拿自己和儿子的性命冒险。
李弘目光发亮地听着这个出行计划,朗声应道:“阿耶,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他有些等不及了。
洛阳宫中的各项物事齐备,加上此次移驾洛阳不需那么多人随行,收拾行装所需的时间要比上一次少得多。
李治没有犹豫地答道:“就在三天之后。”
三日后的早晨,李治便领着太子和随行官员坐上了前往洛阳的航船。
登船之前的天子出行仪仗依然声威不小。
虽不是走朱雀长街出城,顺天门昭告陛下离京的信号依然能令附近的里坊听到。
李义府不像长孙无忌一样,能享受到那等优渥的待遇就住在宫城根下,但也在能听到鼓声的范围内。
喧闹的声响中,他这个被禁足的中书令府中自然更显安静。
可此刻李义府非但没觉得这是被遗落在此地,该当心中愤懑,反而在望着院中天穹,听着外头响动的时候,目光越来越明亮。
若是他还处在寻常的处境下,陛下离开了长安却没带上他,他必定觉得是自己失去了天子的信任,该当着急忙慌地找补。
但在他已被禁足数月后,李义府觉得自己能分得清局势如何。
他朝着李洋问道:“贺兰敏之从洛阳回来了吗?”
“没有,”李洋摇了摇头,“不仅他没有回来,武皇后的母亲和姐姐这回也在随同陛下一道出行的队列之中。”
这么看的话,贺兰敏之在短时间内是不可能回来的。
听闻这个消息,李洋都有点后悔给父亲提出建议了。
别看贺兰敏之没见过太多世面,但是他在找上对方的时候,不慎暴露了自己急需对方帮忙的事实,以至于在言谈间有些露怯。
为了确保贺兰敏之能帮上忙,而不是将他们的盘算泄露给其他人知道,李洋不得不多加一些贿赂的筹码。
一想到这些钱财田产原本应该要被父亲传到他们几个儿子手里,这几年间也还可以钱生钱,他就觉得心痛得无以复加。
要是真能改变他们目前的局面也就算了,但现在陛下都直奔洛阳去了,还将他们丢在此地,贺兰敏之又没有任何一点消息传来,简直像是钱财都丢进了水里!
然而李洋刚生出了这种想法,就忽然听见李义府说道:“那就好。”
那就好?
李洋一头雾水。
这有什么好的!
陛下往返洛阳,起码要用上四五个月的时间。
在此其间,他父亲依然是涉案官员,难以享受到早前的待遇。
他这个做儿子的在长安城中行走,还要处处遭人白眼。
有礼貌一些的还对他关切两句,和他有仇的就不同了。
反正五六月间,李洋连出去寻人喝酒的动力都没有了。
他这么想,也将那句质疑的话给问了出来。
“愚蠢!”李义府瞪了儿子一眼斥道,“贺兰敏之若是回来了,还带回来了陛下的问责处置,那才叫做麻烦。他没回来,反而是两位夫人去了洛阳,可见是去陪同皇后生产的,反而是个好消息。”
“还有,你不会觉得,倘若皇后要为我求情,是能将其直接写在信中告知于陛下的吧。这种直白过分的方式,恐怕只有你的脑子才能想得出来。”
只是想到求援皇后到底还是这个儿子给他的建议,李义府又没真将人给骂个狗血淋头。
李洋抓了抓脑袋,“那您现在的处境也没得到好转啊。”
“还被禁足在府中也就算了,陛下在离开长安之前,因并未带走全部官员,将一部分老资格的也留在了此地坐镇,那长孙太尉就也在其中……”
“不错,陛下是没给他委托一个监国的职务,只说让他不必经历车马船只的颠簸,在长安休养,可他在长安,难保不会拿阿耶你开刀!”
李义府攀咬下来了多少长孙无忌党羽,李洋还是心知肚明的,谁知道长孙无忌会不会借机发难。
可他非但没瞧见父亲对此感到忧心,反而见他笑了笑。
这个表情已是很难得在他脸上看到了,突然出现,还让李洋感到有些惊恐。
别是没等到陛下的宽恕,阿耶他就先疯了吧。
“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东西,”李义府拧着眉头看向脸色幻变的儿子,没好气地说道:
“皇后若要为我求情,自然只能在陛下面前说。可惜以她现在的身体,不适合直接赶回长安,所以是让陛下过去看她。陛下移驾洛阳,难道不正是这个意思吗?”
李治本可以再过一两个月再启程,先将大理寺一案彻底处理妥当,给长安城中官员一个交代。
但他并没有,而是选择先往洛阳去见皇后,只有可能是接到了皇后的邀请!
那么对李义府来说,这就是个莫大的好消息。
他从不怀疑皇后的眼光和她揣度陛下心意的本事。她既然能让陛下暂时搁置论罪断案,先行前往洛阳,也就势必能在陛下抵达后,潜移默化地为他李义府开脱!
或许,距离他能够被放出来官复原职,已经不会太远了!
这怎么能不让他感到欣慰。
想到自己起码还有几个月的时间可以继续清闲,甚至因为送出了那封给皇后的信而心中有底,状告他的王义方却还要继续在禁足中惊疑不定,李义府就觉得,自己的心气都舒畅了不少。
“去选一坛酒来,我要喝上两杯。”李义府朝着下人吩咐道。
李洋犹豫着,将原本要说出口的话吞了回去。他还是觉得父亲的得意来得有些太早了,在没看到真正的转机之前,他可能不应该将未来想得那么美。
但想想自己毕竟不是父亲这个官场上的老油条,可能还是不应该在此时打扰他的雅兴。
李义府倒没有饮酒忘形。
他只是在庭院廊下的躺椅上晒了半天的太阳,慢慢地将酒水给喝掉了大半,而后令人研墨铺纸,写了首诗文聊以慰藉。
看起来就像是个赋闲在家的中年文士。
不过,让李洋感到有些欣慰的是,在陛下离开长安后的一个月内,都并没有人上门来找他们的麻烦,就好像他们一家也跟着陛下前去洛阳了一般。
在这份忐忑的情绪里,李义府的家中迎来了一个特殊的客人。
那是一位带着陛下所赐特制鱼袋的侍卫。
李义府对他还有几分印象,记得对方应该是他在晋王府时期见过的旧人,乃是李治早年间的心腹。
在认出对方身份后,李义府就见他将一封陛下的密信递交到了他的手中,而后,在盯着他看过信后,将信给烧毁在了当场。
“陛下的诏令你应该看到了?”来人的声音透着古井无波的冷淡,让李义府无端感到些凉意。
但他还是当即回道:“我已看清了。”
“那就好。”对方朝着李义府颔了颔首,离开了此地,只留下了李义府呆呆地站在原地,还在想着陛下信中所言。
那信上仅有两行,每行四个字,却字字重逾千斤,让李义府感觉自己的脚下像是挂了两个铁块,一步也难以挪动。
他绝不可能忘记信上的内容,只因那上头写道:
戴罪立功。
旧人谋逆。
想到这八个字,李义府便觉牙关发紧,牵连着面上也有几分紧绷。
那戴罪立功四字不消多说,宛然是陛下对他有宽恕之意,但是他确实有罪名在身,若要脱险,总得再为陛下做一件事,证明他还有用处。
而旧人谋逆,就是他该当做的那件事。
他读得懂这其中的意思,只觉自己忽然之间就被推到了悬崖边上。
这个旧人,指的当然不是他李义府,毕竟他也不可能通过谋逆立功。
那只有可能是一个人。
李义府口中喃喃出了那个名字,“长孙无忌……”
还被留在长安城里的长孙太尉!
第69章
李义府怎么也没想到, 从陛下那里给他安排的任务,居然会如此之重。
旧臣谋逆……旧臣谋逆啊!
他本以为,在他和许敬宗陆续剪除了长孙无忌的羽翼后, 陛下要做的下一件事就是让长孙无忌告老引退,也算是彻底将“贞观遗风”的老臣从朝堂上清除出去,却不料这将会是一场这样大的变革。
可若仔细想来, 又一点也不奇怪了。
永徽五年便有陛下同贞观老臣之间的矛盾,以彼时的中书令柳奭贬官拉开了对峙的序幕。
永徽六年废王立武, 来济、褚遂良等人被贬官外派,陛下在部分朝臣的支持之下看到了彻底掌权的希望, 也用扶持武媚娘登上皇后位置昭示了自己的态度。
显庆二年的洛阳东都之议以韩瑗被贬、关东世家重回朝堂告终。
……
看看吧。
在这一步又一步的试探面前, 但凡长孙无忌愿意只做一个舅舅,他早就应该将他手中的权力彻底交出来了。
而不是到了今天还紧紧攥着自己的最后一份荣耀,希冀于李治和他还能维系着这样微妙的关系, 也终将折回来听从他的意见!
所以从李治的角度来看,这出行动已是势在必行了。
既然已无法平和地解决问题, 那就按照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惯例,将该当退场的人彻底清除出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