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还离得挺远,就已听到了一句“老师”的高呼,打断了他们的出行。
刘仁轨自马车中走出,就见他那好学生领着足足三驾马车,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追了出来。
因他目前只是去募兵的,并不是直接得到那熊津都督府长史的官职,李清月倒是没搞出什么“必胜”之类的祝福弄在马车上。
但即便如此,也够让刘仁轨扶额长叹了。
那三驾马车,除了安定公主自己乘坐的一辆外,另外的两驾,竟都是安定公主送给他的行装!
“老师出门在外,学生也无法跟从在侧,唯恐您在外劳苦,遭逢严寒病痛之事,便将药物衣衫多准备了一些。”
“可也不用这么多吧……”刘仁轨下意识地往崔知温的方向偏了偏。
言外之意,那位清河崔氏的贵族子弟都没弄出这样的排场,他又是何必呢。
李清月却是振振有词,“这衣衫被褥之物也不全是给老师的。冬日募兵,还是跨境作战,老师募集来的兵卒难道不需要关照吗?”
“我算过了,另一车中的药材熬驱寒汤剂,正够两三府之用,就当是给老师和兵卒见面之用了。”
那可是孙思邈提供的药方,好不好用的,洛阳百姓都试过了,不需要怀疑。
将药材送那么远听起来是有点离谱,可这不是节省了刘仁轨配制的时间吗?
“我还有两件东西要送给老师。”
安定公主忽然回身,从跟在后面的卓云手中接过了一个木制长盒,递到了刘仁轨的手中,“此剑锋利,留于老师防身之用。”
“对了,还有一样东西。”
李清月再转去了马车的后头,将栓在车后的一匹神骏宝马送到了刘仁轨的面前。
她似有几分不舍,但最终还是将这匹正值盛年的好马递过了缰绳。
“这匹青海骢乃是我出生后不久,由弘化公主自吐谷浑送来的,在宫中精心喂养长成,若论脚力,当世少有马匹能与之相比,就先赠于老师了。”
“此番远行,请您务必珍重。”李清月极为认真地说出了这句话。
这出高调异常的送别,若说本还因为药材一车而有些好笑,到此时,也难免不让刘仁轨动容。
她这一句“珍重”说得着实真情实感,并不难听出来。
结果这话完毕,还没等刘仁轨有回应的机会,就见李清月跳上了来时所乘的马车,分毫也不给他拒绝余地,径直扬长而去。
只隔着车窗又朝着他招了招手。
活像是在说,老师您快走吧,我之后就自由啦。
刘仁轨:“……”
他再朝着周遭一看,发觉所有人的目光都早已尽数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其中有羡慕的,有憋笑的,有朝着他颔首示意的,还有纯粹看个热闹的,也不知道他该当拿出何种表情来应对。
尤其是,因那两车衣服与药材,让他顿时成为了东行队伍之中最为醒目的存在。
要不是公主在送来两车物资的时候,总算记得将车夫给留下,刘仁轨只怕真要犯难了。
“安定公主这是……尊师重道之举,刘都尉能有这等高徒,还是我等该当羡慕之事。”周道务因临川公主被皇后聘请去当助手的缘故,自觉自己该当和刘仁轨算是一方的,便打了个圆场。
刘仁轨回身答道:“公主品性纯善,我自教导她之时便知道。”
谁不喜欢这等待人真诚的学生呢,刘仁轨也并不觉得这等大场面的送别有什么问题。
李清月的思维跳脱,做出什么也都不奇怪。
他只是从方才的那份感动之中回过神来,又下意识地觉得,公主今日好像是在以这种方式向外界宣告,她对于这位授业恩师极为尊敬。
就是总觉得……其中还暗藏着点别的想法。
但这种话,就不必向同僚去说了。
他只是又接了一句:“我也不是觉得此事有所逾越,可我非武将,要那样好的马做什么?”
他大概也没指望得到别人的答复,在行将上车之时感慨了一句:“也罢,若是真遇到了什么麻烦事,还能跑得更快一点。”
周道务留意着刘仁轨的神情,便清楚地看到,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脸上还有几分公事公办的硬朗,不由沉默地翻了个白眼。
呵,他又不是没听过刘仁轨的名头——
这家伙年轻的时候打死过折冲都尉的!
就是他现在担任的这个官职。
那这话的可信度,就真的要大打折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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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庆六年的元月,在刘仁轨等人前往河南府等地的路途之中到来。
与此同时,还有另外有一批人也正在路上。
遵循去年惯例,南诏与蜀中益州都督府要在年后做出一番物资的交易。
不过今年的情况有些不同。
段宝元朝着蒙舍诏王发出了邀约,请他此番不必光只派遣出使者前来,可以亲自往州府走一趟。
一来,距离当年的施浪诏叛乱已有两年,彼时未能对其斩草除根的战事,似乎并没有给他们以足够的教训,以至于他们在去年的年末又有蠢蠢欲动的架势。
段宝元作为益州都督府长史督辖各州,对于此事必然该当过问,想顺带问问蒙舍诏王的想法。
二来,益州因以怀柔政策招抚民心的缘故,这两年间百姓归心情况日益显著,反馈在段宝元这边的权柄上,就是他能调动起来的人手与物资都比之前更多了。
他有意在随后开展水利维护、发展农耕、规划矿业以及纺织业的种种事项,不出意外的话,按照前面几任刺史的政绩,大约在明年,他能收到的粮食库存会稍稍增多。
这部分粮食,因他和唐璿所需要做的事情不同,不可能也用来酿酒,倒是可以用来支援给蒙舍诏王,作为他和其余各部之间作战所用的军粮。
就看……他能付出什么样的筹码了。
这几年间段宝元在蜀中是何种做派,彼此往来间又是什么态度,蒙舍诏王心知肚明。
再加上,早年间段宝元受到嶲州都督府的邀约,在沪津关与蒙舍诏王有过会面,对于段宝元的“和蔼可亲”模样,蒙舍诏王还是有印象的。
这个会面恐怕是大唐要让利于南诏,那他有什么好拒绝的!
在他抵达益州后,果然受到了段宝元的热情款待。
陆续谈妥了双方的合作事宜后,段宝元还邀请他往青城山一游。
段宝元端着一派愈发和善的笑容,“你知道吗,我们中原有个风俗,每逢重阳佳节,便要准备上肴酒,登高远眺,为的是趋吉避凶,以图长久。”
蒙舍诏王不解:“眼下也不是重阳啊?”
他们南诏没有什么过重阳节的习俗,但并不妨碍他从重阳二字中听出其内涵。
段宝元却道:“不不不,我只是说,重阳为最适宜登高之时,但方今之人还觉得,正月初七,正月十五也是适于登高的时候。”
“这又有何说法?”
段宝元笑道:“自然是取步步高升之意啦。正是新的一年,你我都该图个好兆头的。”
蒙舍诏王顿时眼前一亮,“我喜欢这个寓意!”
当他随同段宝元一并登上青城山的时候,目之所及的景象与他平日里在洱海周遭的苍山所见大为不同。
若说苍山十九峰乃是与他哀牢王族一脉相承的雄伟巍峨,那这青城山中则自有一番幽深缥缈之态。
听段宝元讲起,东汉之时有道教真人张道陵入山中羽化的传闻,蒙舍诏王不觉听得入神。
今日天朗气清,正值云开雾散之时,他远望群山,顿觉心情大好。
顺口接着段宝元的话说了下去,“我听过,李唐皇室尊奉老子为先祖,方今太子的名字还是承继道教传闻而来,这登临道家名山,更能显我对大唐忠诚。”
忠不忠诚的姑且两说,反正蒙舍诏王是个很会来事的家伙。
要不然也干不出让儿子去朝廷上贡,为自己求索官职的事情,进而从洱海六诏之中脱颖而出。
段宝元自然是又笑着应付了他两句。
可突然之间,蒙舍诏王瞧见这位段长史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在他这张和善的脸上显得尤为明显。
他下意识地就顺着段宝元目视的方向望去,正见那头的青山之间,竟忽然冒出了一片本不该出现的东西。
他连忙问道:“那儿怎么起雾了?”
不错,在那半山腰处,忽然冒出了大片大片的烟雾。
第83章
蒙舍诏王可以确定, 自己的视力并没有任何的问题。
那确确实实是一片烟雾,还在邻近山头的半山腰位置大肆地往外扩散。
若非那烟雾略显灰白之色,甚至只见烟雾不见火光, 蒙舍诏王险些怀疑,那是这青城山中的山林着了火。
可此时早已过了清晨还有山雾的时候,也根本不应该只在那一处出现!
他再顾不上什么观赏山中美景, 视线全部都聚焦到了那异样之地。
然而他只看着那头的雾气越来越盛,甚至到了将那一处草木都给尽数吞没其中的地步。
雾气掩盖下, 什么都看不清楚。
“我得去那头看看。”段宝元的脸上闪过一缕焦虑之色,匆匆开口, 打断了蒙舍诏王的思绪。“这不像是好事。”
这位南诏部落首领完全可以理解段长史的心情。
毕竟, 若如段宝元所说,这青城山为道教名山,那么对大唐来说便是重要遗迹。
此地又在益州都督府的管辖境内, 倘若出现了什么差池……
蒙舍诏王不太清楚李唐境内的职权划分,只觉那位长史可能是要因此被问责的。
段宝元又道:“劳驾你在此地稍等片刻, 我去去就回。”
“不必不必,”蒙舍诏王插话, “我还是跟着你一起去吧。”
这位段长史如此好客和善,已必然是个好邻居了。
邻居遇上了麻烦,总是该当协助解决的,以便将来他要吞并其余五个部落的时候,段长史也能够帮上忙。
他没给段宝元拒绝的机会, “别犹豫了, 我等一块儿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