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的弓箭慢慢地张开,直到拉弓成满月之势。
在她的视线之中,卓云效仿着船上水手的撒网,已经将那头巨大的海鱼给困在了其中,可那条不知道是个什么品种的大鱼依然在挣扎。
若强行将其拉上船,以这渔网的承受能力,说不定拉到一半就让其挣扎出去了。
李清月干脆让人将弓箭给取了过来。
离开洛阳后的这段时间,她也并未漏下对于弓箭的训练,以至于在今日看见那条网中大鱼之时,她有一种近乎直觉的判断。
她能将其一箭射杀!
海上夏日毒辣的日光凝结在箭矢的尖端,也在她鬓角的薄汗上闪光。
目睹着这一幕的刘仁轨没有打扰学生的雅兴。
他甚至觉得除却当日“演讲”,她在此刻最有将帅风采。
忽然之间,一道疾风自视线中掠过,撕裂了倾泻而下的日光。
只听到一声滞后的弓弦霹雳,那支长箭已在大鱼出水的那一刻,自它的头颅之中贯穿而过。
那一箭命中的,正是脆弱的鱼眼!
李清月当即大喜,“快!将鱼拉上来。”
卓云连忙应和着她的声音开始了拉拽的动作。
当整条鱼被搬上甲板的时候,李清月欣喜地确认了两个事实。
其一便是,这条鱼没毒,能吃。
其二则是,这鱼的重量,足足有几十斤。
“让人用泥炉生火,将其烤制完毕,送全船人各分一份!”
李清月一把自鱼眼之中将长箭抽了出来,豪横地说道:“这海鱼……算我请诸位的晚膳!”
第96章
在海船上烤鱼是一种什么体验?
为了防止船身被连带着烧掉, 公主和船上长官可用的锅炉,用了泥巴和船身隔开,在上面再架了一块铁板, 就权且算是个灶台了。
澄心端详着一旁用来塞进泥炉之中的木板,怎么看怎么觉得眼熟。
她的动作卡住了一瞬,小声说道:“公主说将写废的几块用来充当船上的柴火, 居然不是在说笑吗?”
“我有让人先把名字挖掉的。”李清月回答得很果断。
她有在意过玄学问题的好不好。
澄心:“……”
公主都这样说了,她好像真没什么好介意的。
再说, 这种接地气的表现,显然要比公主在行伍之中也高高在上, 让人觉得可以亲近。
只是刘仁轨还是不免在旁出声提醒了一句, “公主……”
他刚开了个头,李清月就已朝着他转了过来,抢先一步说道:“老师放心, 我没打算干得太出格。”
说话之间,她朝着一旁的物品指了指。
以澄心曾经在尚食局中办事的履历, 此次出行中,她几乎是凭借着自己的本能反应, 就在行装中带上了种种香料。
但香料这种东西,正因为其能起到熏香的作用,在民间的价格依然居高不下,就比如说来自西域的胡椒。
李清月也早将其挪开到一边了,就没打算让澄心将其放在烤鱼之中。
“我是要与船上士卒同乐, 却不是要让他们生出什么不切实际的期待。”李清月说话间顺手抄起了短刀, 自那庞大的鱼身上切下了一块, 叉在了短刀之上。
又歪着脑袋打趣道:“倒是老师这边可以区别对待一下?”
海风和烈日的影响,加上这位公主实在很没有公主架子, 刘仁轨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脸上肤色要比之前深上不少。
可也还是因为这海上行船,让她非但不必再遵循宫中礼仪,又能与士卒往来学习战场的存活经验,就如同方才她射出那一箭时候一般——
她眉眼之间的气势越发凌厉了。
对于早年间就知道她宏愿的刘仁轨来说,这当然不是一件坏事。
她说话之间眸光真诚,也让人不觉有些触动。
但对于李清月的这个问题,他还是摇了摇头,“公主还是将自己的香料留着之后再用吧。”
在百济境内确实还能得到来自大唐的物资补给,但这只会是出于作战的需求,而不是公主的饮食需求,陛下说不定还会想通过这种方式让女儿早日回返呢。
公主还是自己节省着点用吧。
“对了老师,我想起来个事情忘记问了。”见刘仁轨拒绝了这份特殊待遇,李清月一边将那短刀递给澄心,一边顺口发问:“老师自洛阳出行前带走的那些衣物,在哪一艘船上。”
刘仁轨问:“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李清月嘿然一笑,“我决定了前来此地的时候,让澄心帮我收拾行装,这才发现,之前为那些将士准备额外的一批过冬衣衫时,恰好我的宫女也在将我暂时用不上的衣服给收拾起来,这一个不慎就混到一起去了。”
“您想想啊,要是让士卒领取物资,结果领到了一身女装,还是孩子的衣服,这多不像样对吧。还是赶紧找出来为好。”
其实李清月想等上岸之后再说的,但现在这种围炉烤鱼的环境多适合聊天啊,那就不必等到后面再说了。
但这话大概在什么时候说出来,效果都是一样惊人的。
刘仁轨木然地问道:“……公主确定,是你的宫女正好在旁边,一个不慎混进去的?”
这话骗谁呢!
三岁小孩都不一定会相信这种鬼话。
也就是公主仗着自己已经不会被赶下船了,这才能将其说出来。
再想想她之前用来说服他的理由,刘仁轨怎么想都觉得自己遭到了诈骗。
可眼见面前这个令他倍感骄傲的学生俨然一派眉目飞扬的样子,他又忽然觉得,这种瞎话既然与大局无关,说了便说了吧。
“在……”
“老师您先试试第一块的味道。”李清月一接一递,直接先用最先烤制完毕的鱼堵住了刘仁轨的嘴,以防他来跟自己计较这个先斩后奏的问题。
可下一刻她就见到刘仁轨那硬气的眉头一动,怒道:“都是海鱼了还加那么多盐?”
澄心:“……”
糟糕,她光顾着看戏,抖多了。
但这个应该不能怪她,实在是这对师徒太有意思了……是吧?
好在调味失误的鱼也就只有最开始递出来的那一块。
当落日余晖铺开在甲板之上的时候,在这艘穿行于海浪间的大船上,好像在空气里都弥漫着一阵烤鱼的香气,散播在整条船的各处。
李清月拎着自己的那一块站在船头,回头就见船尾的日光正在一点点隐没下去,很快就变成了在水面上拉长的光影,而在船头行去的方向,原本平静的海面上隐约可见一道道黢黑的轮廓。
刘仁轨解释道:“这一片的海域群岛礁石不少,就在登州与高丽之间。”
李清月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的这片海域。
这就是渤海海峡了。
“说起来,我记得老师和我说过,当年太宗皇帝远征高丽作战,将水军基地设置在莱州,由刑部尚书为平壤道行军大总管,自莱州泛海抵达对岸,为何此次出兵百济不自莱州登州之地出发,而要从青州走呢?”
在水路上还需要多绕个弯子,对于船只航行的考验还更大了。
“两个理由吧。”刘仁轨答道,“河北道、河南道征发的府兵汇聚在青州,沿途的开销要小一些,走陆路多花的军粮自然是要比水路多的。百济这一线本就是从旁辅助的,能节省一点是一点。再便是——”
“今年航船之上的水手其实有一部分是新招募的,在内海航行,正好先给他们一个熟悉的机会。”
不愿继续服役的,何止是陆上府兵呢?
船员其实也是一样的。
只是没有表现得那般明显而已。
见刘仁轨的脸上似有几分忧虑之色,李清月当即将手往前一伸,试图打破这有一瞬沉闷起来的气氛:“老师不必担心,若我等此番能远扬威名于海外,必能一改征兵风气的。”
“再说了,我已将青州情况尽数告知于阿耶阿娘,他们总不会对此无动于衷。说不定在我们返航之前,就能收到好消息。”
当然,比起阿耶的话,李清月可能还是要更相信于阿娘一点。
起码在对吐谷浑的态度上,阿娘的重视就要更高,而这并不只是因为弘化公主是母亲的好友。又倘若她不曾记错的话,历史上被阿娘看重的边地将领,以唐璿和娄师德为例,都是屯田戍边的好手,对边地士卒的生存情况还是相对重视的。
这么看的话,唐璿现在在汉中种地,就很符合实际嘛。
更要紧的是,府兵待遇出现问题,意味着必定会有人因此下台,这又何尝不是阿娘从中攥取权柄的机会!
正因为这种种原因,刘仁轨在李清月的话中,只觉听出了一种异常强烈的信心。
又或者是那少年人的冲劲,让他这个已到耳顺之年的长者都只觉自己真不该如此悲观。
他旋即接道“公主说得不错,如今既已顺利起行,那就该当指望将战事推行下去!”
就是还有一个问题。
“公主啊,那是你的铁签和鱼,不是你发号施令的旗帜。”
暮色里光以剪影来看,这位小公主的动作真可谓是意气风发,但若仔细看去,就会发现,她这得算是拿了个鱼串当令箭。
大概还因为那鱼被她啃了两口的缘故,和铁签之间没那么严实。
所以还没等她将手缩回来,那块鱼肉就已经刷得一下滑进了海中。
下一刻刘仁轨就瞧见小公主蹬蹬蹬地跑下了甲板,在远处传来了一声拉长的呼喊,“澄心,还有多余的吗——”
他扶着栏杆,望见日光恰好在此时彻底消失在了海面上,但在海面表现出的苍茫冷意之中,他所感到居然不是一种夜色幽微,人力渺小,而是在面上露出了一个笑容。
他好像忽然理解了,何为“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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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公主那“安定”两字真有些玄妙,虽说七月才是海上风浪最盛的时候,但往年间的六月里其实也不太平静,今年却有些特殊。
在航船越过渤海海峡,朝着百济进发的路途之中,几乎没发生什么海上波折。
故而当七月到来的时候,这一行船只的前方已能看见延伸在视线两头的海岸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