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起先还并不确定你有没有在北上期间拿下王都, 觉得说不定我们还有一场王都攻城战要打, 最多就是因为渊盖苏文已死, 高丽王都内的抵抗力量大减罢了。但高丽将其都城叫做平壤长安城,依山傍水而建, 也没那么容易突围而入。”
在重新踏入平壤都城的时候,苏定方仰头朝着未被破坏的唐风城楼看去,和李清月说道。
李清月笑了笑:“既要发兵支援,自然不能给自己的后方留下后患,虽说王都之内的精锐兵马已经不多,那位高丽宝藏王也是个软骨头,但既然会变成战场的变数,总是不能留的。”
苏定方往后看了一眼,见方才还被李清月带到他面前来过一趟的金庾信,已因新罗此前的“非暴力不合作”行为再度退避到了后面,很有见到他像是老鼠见到猫的感觉,并未有所顾忌地出言调侃道:“这就是为何你要先解决掉新罗这个后顾之忧?”
李清月没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那么,您觉得这个算是解决了吗?”
恐怕不算。
但无论是苏定方还是李清月都很清楚,起码在这一趟出征中,不适合再多添加“战绩”了。
金庾信全程随同参与征讨高丽之战,在渡过七重河之时,虽然凑巧地没能参与到作战之中,但总算也给唐军增添了一路助力。
在进攻渊盖苏文大军之时,他也成功完成了李清月布置的拔除山中据点任务,避免了渊盖苏文还能得到兵马策应。
金法敏丢了二十二万石粮草,也已经吃了个哑巴亏,还在明面上多提供五万粮草。
所以,就算二人都很清楚,金法敏此人不是个简单角色,也不会满足于只做大唐附庸,目前也只能停留在敲打这个状态。
否则,不占理的就成了大唐了。
新罗可不像高丽一般,还能追根溯源到中原的领土。
苏定方已从李清月的态度中看出了她的答案,便答道:“留着新罗,还能从旁监督倭国的动向,也算有获利之处。”
“再者,”他转头朝着李清月看来,“你这位熊津大都督总不会坐看邻居气焰嚣张。”
李清月好奇:“那么您是觉得,在非战时,我阿耶也还能保留我这个熊津大都督的名号?”
苏定方答道:“或许吧。让一位公主长居域外,应当不会得到陛下的同意,但我想,若是陛下还看重这份土地,也看重你的能力,便不该将这份委任收回。”
“起码,也该让你还能对此地做出管控。”
他其实不太清楚为何陛下会破格对公主做出战时的委任。
但从他的角度,以这场高丽之战中李清月所做出的贡献来看,这份官职敕封固然破格,却也真让公主成为了其中的力挽狂澜之人,简直是一出恰如其分的提拔。
甚至可以说是临危受命了。
若是陛下听到了此地的战况,合该为自己有这样一个女儿感到骄傲才对,或许还要为自己做出的这个决定而觉心中快意。
只是苏定方大概不知道,这个官职与其说是陛下给的,还不如说是皇后为女儿争取来的。
但李清月当然不会将其说破,礼貌地朝着他拱了拱手,“那我就承苏将军吉言了。”
从后方之人的角度看去,因小公主已将行军之时的头盔给摘了下来,这动作便有点像在给老人祝寿,看着还怪可爱的。
只不过在听到她的下一句话时,苏定方又将神情重新归于严肃。
“苏将军,高丽的王宫到了。”
若是行在这座平壤长安城中的时候,真让人觉得有点像是回到了中原。
谁让这座都城之中,也参考的是中原的里坊,不过到了王宫之中,又还是扶余的风格为主。
李清月伸手朝着一个方向指去,说道:“渊盖苏文的次子渊男建,在我军北上夺取长池城之前,被烧死在了海上战船之中。三子渊男产,在我军抵达平壤之时被我射杀在了岸边军营里,倒是剩下了他的长子渊男生,因为此前的领军战败之事,还被关押在王都的囚牢之中。苏将军觉得,此人该当如何安排?”
苏定方的脚步停顿了一瞬。
因他想着先将高丽境内的隐患全部清算完毕再来确认整个平定过程,所以在蛇水河边的战事结束后,还并未问及李清月是如何成功北上的,现在便被她这一句话里的两个大消息又给吓了一跳。
这又是海上火烧,又是岸边袭营的……
他怎么觉得南路的战事比他想象得还要精彩得多?
还有那个渊男产。
虽然早在见到他的头颅被挂在阿史那卓云的马头之前,就已经大略能猜出他们有过遭遇战,但听到此人居然死于李清月之手,苏定方还是有种说不出来的微妙心情。
他就姑且不问,当时李清月的那些个部从都在干什么了,他只是在想——
说起来,他八岁的时候在干什么来着?
他很努力地回忆了一番,最后还是只想起来,自己在十五岁开始跟着父亲四处征讨州郡贼寇。
八岁的时候大概还在玩泥巴。
但想想李唐毕竟是从关陇六镇起家,在军事上有过人的天赋总也说得通。
他一边思忖着,自己一会儿就得将具体的情况过问清楚,一边则将思绪切回了李清月方才抛出的那个问题,“将他和高丽王室一起作为俘虏交给陛下处理吧。”
“高丽民众一边控诉渊盖苏文执政独裁,又一边为其歌功颂德。眼下他已为高丽血战而死,或许会有人说,是因他的决断失误才导致的高丽灭国,但也一定会有人说——”
李清月接道:“我明白了,会有人说,他是为国殉难的英雄。所以若是我等贸然将其灭族处置,不利于对高丽百姓的招抚。”
苏定方颔首:“正是如此。”
这样的人是有其政治意义的,就该当如同那百济国王扶余义慈一般,被送到长安去。
连带着的还有高丽王室子弟。
算起来要送回长安去的人还不少,就比如说,高丽宝藏王的女儿嫁给了渊盖苏文的弟弟渊净土,若是有人想要重新扶持人在高丽境内兴起复国运动的话,他或许就是一个选择。
更凑巧的是,他此时并不在王都境内。
于是苏定方直接找高宝藏要来了高丽王室的族谱,从中一个个排查。
眼见这样的一幕,李清月心中腹诽,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此前百济复国运动中有鬼室福信这样的人从中主持,造成了不小的麻烦,才让他在此时吸取了教训。
不过怎么说呢,这显然很好地避免了遗漏问题。
除了花的时间长了一点。
所以等到这一番排查和抓人完毕,就已经又过去了四五日之久。
当然,在此期间,以契苾何力为首的唐军将领,也已将阵亡士卒的名单和战功给统计完毕了。
但当契苾何力手捧这份名单前来寻苏定方的时候,他还是能很清楚地感觉到,此前作战的疲累其实还没彻底从苏定方的脸上消退。
这或许正是将领至于暮年的表现。
苏定方不曾留意到契苾何力眼中闪过的沉重,将名单接了过来,顺口问道:“熊津大都督那边的情况如何了?”
阵亡名录和功劳虽说是分开统计的,但苏定方还是觉得,如有必要的话,他这边也可以提供一些帮助。
契苾何力答道:“她找我们这边借用了个人。说是她之前从洛阳离开前往青州大营,随同刘长史一并前来百济,是受到了崔元综的影响,但没想到因此而连累到他被分配到了西州,多少有点对不起清河崔氏。所以想借崔知温一用,让他帮忙一并统计战功,也算是缓和关系。”
“算起来,她和崔都尉也有一份早年间的缘分。几年前她在筹办洛阳水陆法会的时候,一度面临过资金不足的问题,多亏崔氏有心捐款,这才将河桥建成,也让法会顺利举办。合该趁着这个机会再续前缘。”
“……再续前缘这个词是这么用的吗?”苏定方狐疑抬头,就见契苾何力转头憋笑了一瞬。
他也不由摇头失笑。
崔知温恐怕未必想和李清月“再续前缘”。
不过,以崔知温的聪明,他必定能够猜到,所谓的“崔元综建议小公主出来历练”,其实并没有那么简单。
那么现在公主要看的,就是清河崔氏在她已手握战功之后对她的态度。
“罢了,这算私人的事情,只是借人也不算什么,后续的情况呢?”
契苾何力答道:“有崔都尉还有刘长史办理此事,已将名单基本完成了。但大都督的意思是,这还不够。”
“她说她在带着河南道府兵自青州起行之前,曾经让他们一个个将名字都留在那里的府兵军营校场之上。那么她也要把这份名单在他们来时的地方重新校对一遍,绝不让任何一个人的名字被遗漏。”
契苾何力说到这里的时候,不由想到了他去安定公主营中时候所见的场景。
那位小公主一改和苏定方交谈之时的运筹帷幄,直接活蹦乱跳地蹿上了台子,朝着下方说起这份承诺。
彼时的营地之中安静得只能听到人的呼吸声和公主的朗声陈词。
他将目光在人群中扫过,看到了许多张比起此前鲜活的面容。
这些参战的士卒原本还只顾着因存活而庆幸,觉得以公主和其大都督的身份,该当关心些更为重要的东西,却没想到先被她提起的,竟会是当时的那个许诺。
就如同她说要让赵文振来做她的斥候,也对他赋予了足够的信任。
所以在这样的一番表现面前,没有人会在意,以她的年纪说出这样的话,到底会不会有儿戏的嫌疑,也大概不会有人介意,没能通过劫掠已被攻占的高丽发一笔横财。
他刚想到这里,忽然听到苏定方问道:“那你觉得,她是什么样的人?”
契苾何力想了想,答道:“其他的东西我不好评价,但她大概会是一名深受士卒爱戴的将领。”
将领……吗?
苏定方将这两个字在口中默念了一遍,还是认真纠正道:“不,我倒觉得,应该说是主帅。”
他有些感慨地说道:“你看,经历了百济和高丽的战事,刘仁轨、孙仁师、刘仁愿、黑齿常之还有阿史那卓云等人都算是成长起来了,而这些人若是接到了陛下的敕令再度出征,你觉得他们会更愿意听从谁的命令呢?”
“为将之人需要知道如何调配自己麾下的士卒,为帅之人却更需要知道,自己该当以何种方式统筹全局。这么一看,安定公主虽然年幼,却已能看出为帅天资了。”
契苾何力思量了一番,觉得或许还真是苏定方所说的这么回事。
起码,若是换了他在安定公主的那个位置上,就算真有这样的兵力支援,要想在只经历了少许折损的情况下就完成会师,恐怕也是一件很难办到的事情。
那确实是作为主帅的风采!
“对了,介意我问你一个问题吗?”苏定方又朝着短暂愣神的契苾何力发问。
“您请说。”
苏定方问:“此战之后,若是将来有一日,需要让你听从于她的指令作战,你会愿意托付信任吗,就如同……我相信她能从南路前来一样?”
契苾何力迟疑了一瞬,还是选择答道:“或许会的。”
若非安定公主及时来援,大唐很有可能要被迫从高丽撤兵。到了那个时候,他要如何与阵亡士卒交代呢?
以他从一个将领的眼光来看,如今的这份覆灭高丽战功,起码有一半要算在她的身上。
再看黑齿常之对她的态度,契苾何力便更觉自己不难给出一个答案了。
如今边境动辄生乱,就连他所属的回纥也多有叛逆大唐之举,纵然昔年太宗皇帝对他留下了一句“心如铁石,必不背我”的评价,也难保不会在哪一日再受到牵连。
若是上头有一位,或者是在同行之人中有一位这样的将帅主持,会让人安心得多。
只是他又忍不住多问了一句,“您为何忽然有此一问?虽然此番安定公主督辖南路军事,但距离她下一次需要担任主帅的位置,还不知道要有多久呢。到那时候,我也未必在当打之年了。”
苏定方没有立刻作答。
契苾何力留意到,他望向前方的目光中有短暂的失神和怅惘。
“世间总是有很多让人意想不到之事的,比如说下一次我也未必还能再做这个主帅,又或者是如同任……”
“将军!”契苾何力严肃地打断了苏定方的这句话。“战事虽已结束,还请您千万别说这等不吉利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