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李清月年幼,他一点也不敢小觑于这封信的分量,生怕在解读中出现了一点错漏,让他再被人抓到错处。
“北汉山城这地方,别说只是将人口送给她了,我就算是将整座城都送给她也无妨。”金法敏一边说,一边面沉如水地看着面前的舆图,“甚至她若是不提的话,我都可以权当自己没有这个地方。”
这个位置确实是有点敏感。
汉江自此城的南面流过,阻断了熊津大都督府北上高丽之路。
偏偏又是新罗先从高丽的手中将此城给夺取了下来。
李清月忽然提到这里要干什么?为了显示自己“要人不要城”的大国风范吗?
不好意思,金法敏是一点都没看出她在信中有什么谦虚的意思,只觉得自己看出了对他的无声威胁。
金庾信倒是因为见识过李清月是什么说话习惯,在将这封信从头看到尾后,脸上的表情还算沉稳,“我看她提及此事是出于职权,大王不必过分忧虑,充其量李唐不愿因此而落人话柄罢了。”
金法敏抬头,就听金庾信继续说道:“但她提醒的也没错,要如何处理这座城池,确是您该当做的事情。我想问大王一句话,当时兵力推过汉江,我方士卒驻扎入北汉山城的时候,我们所遭到的损失其实不小,大王舍不舍得这个地方?”
他想都不想地答道:“我留着那座城做什么!”
不错,彼时为了北上侵占高丽之地,在抢夺北汉山城上,他这边付出了不少代价。
但早在他遭到了大唐的水师打击,愿意将此地让出给那位熊津大都督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出了取舍。
所以,这里当然是可要可不要的。
“那就将其献给大唐!”金庾信笃定开口。
“可……”金法敏指了指那封信。
在李清月的措辞中分明是说,她不想要,也不能要盟友的东西。
“我没有说是将其交给熊津大都督,而是将其献给大唐。直接送给长安的那位陛下。”金庾信解释道。“您难道真的觉得安定公主是什么慷慨的人吗?”
别看她在新罗士卒返程的时候又拿出了一笔军粮,那也不过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新罗兵马随同她作战,她也很清楚要如何使用这一批人,才能让他们既做出贡献,又不会抢占到她的军功。
这家伙小小年纪,在利益权衡上就已有一番独到本事了。
金法敏显然也知道这一点,在听到这句问话的时候摇了摇头。
他也很快做出了个决定——
既然要送出这座城,那就要在动作上快一点,尽快让人将这消息送到长安去,以防大唐天子当真以为他要凭借着这一座城池的归属权干出点什么事情来。
也算是他顺着李清月那番威胁和友好商量的话,给出一个再正确不过的反馈。
但事情还没结束。
金法敏朝着金庾信继续问道:“那你觉得,她的后半段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在这封送到他面前的信上,除掉关于李清月在辽东的封地,以及关于北汉山城的安排之外,她还提到了一件事。
她说,新罗自两位女王执政时期便开始与大唐缔结盟好,到如今也有十年有余了。
时间是最能考验邦交的东西,在这方面新罗显然做得很好。
多余的夸奖以她的身份不适合多说,但她可以为新罗指示一条明路。
看到那个隔海相对的倭国了吗?请新罗一定要多留神于对方的动向。
百济被大唐所攻灭的时候,倭国与其说是因为和百济之间的姻亲关系才悍然发兵,倒不如说,他们是出于日渐膨胀的野心才想要借机扩张。
只不过是因为彼时他们的女大君病逝于途中,又有唐军快速攻破高丽给他们带来了震慑效果,才让他们被迫屈服,放弃了这个计划。
可唐军是不会被其蒙蔽过去的。
一旦倭国在行事上有所不妥,让唐军找到瓦解对方军事势力的机会,必定会毫不留情地出手。
只是,此地并不与中原大地相连,不便管理,说不定就是新罗能从中牟利的机会了。
这话说得不是一般的体面而威严。
但对于已经在双方往来中吃了个大亏的金法敏看来,那与其说是个给新罗勾勒的美好愿景,还不如说,这是在给他画一个不可能得到的大饼。
果然,他也听到金庾信反问:“您信她的话吗?”
君臣两个旋即沉默地对视了一阵。
信她这种鬼话,还不如相信倭国会安分守己,甚至主动将一部分领土割让给新罗,请求缔结两方的盟好。
金法敏揉了揉眉心,“大将军说说自己的看法吧。”
“我是这样想的,”金庾信沉吟了一番,答道:“大唐先后吞掉了百济和高丽,正如熊津大都督在信中所写的那样,已经是他们所能占据的东北边境极限了。最多就是再将松漠都督府等地往北扩张,将更多的契丹、奚族、靺鞨部落纳入掌控之中。”
“此外……”他迟疑着说道:“恕我说一句难听的话,新罗的资源,他们可能也看不上眼。”
金法敏唇角紧绷。
哪怕他明知道金庾信说的这句话其实是个事实,但当这样的话直接传入他耳中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在心中好一阵憋闷。
这话谁也不乐意听到!更别说他还是新罗的国主。
但他又听到金庾信说道:“但这对您来说是个好消息。就像她在信中隐晦表达出来的那样,当下新罗必然是大唐的盟友,或许还能从中获取到一些来自友方的馈赠……”
“可只有切实拿到手里的利益,才是有可能被新罗真正掌握的!”金法敏沉声,打断了金庾信的话。
这也向来是他行事的宗旨。
“您先别着急,我方才不是已经说了吗,不必相信大唐会将倭国之地赐予新罗的说法。”金庾信和金法敏配合多年,在此刻的对视中并不难猜到对方所想。“我的意思还是,既然要争馈赠,自然要落到实处。”
他们有机会趁着大唐这番表态和随后收拾安东与熊津的行动中获利,但这个获利,必须是他们能谨慎争取到手的。
当然只能是这样!
金法敏的脑子飞快地转动了起来。
他现在可以不必非要从大唐这里索求到什么显著的利益,甚至可以在本已亏损的情况下再多付出一点东西,但他必须要找到一个能让他发展起来,等待时机的保障。
让他借着这个缝隙一点点拓宽前路。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到了信上,有一瞬停留在了那就差没有直言的“缺人”二字上。
他朝着金庾信指了指此处,“你觉得,我们能利用这一点吗?”
他手底下没有多余的粮,也没有多余的资源,但他并非一无所有,比如说,他还有一批能投入到交战之中的人手。
而在没有战事可参与的情况下,这些人与其空耗军粮,还不如给他争取点发展己方的资源回来。
安东都护府不是缺人吗?有些工作,完全可以交给他们新罗来做!
他都已将态度摆得这么低了,大唐应该……不会拒绝的吧。
但金法敏想了想,还是觉得自己该当在行事上更为谨慎一些,便让金庾信前去和刘仁轨交流交流,看看还能不能从他这里得到些其他的有用消息。
该说不说,刘仁轨除了脾气耿直,态度强硬之外,倒没真摆出个臭脸来,展现什么上国来使的傲慢。
就是在这样的交谈中,金庾信获知了一个对金法敏来说好生重要的消息。
刘仁轨提到,若说近日在大唐有什么好事的话,长安的大明宫修缮完成,将更名为蓬莱宫,成为天子居所,便算是一个了。
这好像正是他们送上北汉山城,也“送”上人手的最好机会!
“大明宫,蓬莱宫……天子乔迁之喜……”
金法敏喃喃自语,目光越来越明亮。
帝王宫殿的修缮,必定是一件大事,更何况,那大明宫还就建在唐京正宫以东的贴邻之地,在那龙首原龙头之地!
他又不知道,这完全是李治为了减少潮热之气对他的影响而干出来的操作。
他只觉得——
这恐怕正是李治为彰显自己麾下将领南征北战胜果所为!
大明宫修缮落成之时,若能有外邦趁机朝见送地送城,甚至表示自己愿意为大唐送来人手,也必定能让李唐天子被新罗的忠心所打动。
在这样的盛况之中,他又怎能不准允小小一个新罗提出的请求!
第150章
倒也不能怪金法敏和金庾信一番推断得出了这样一个结果。
毕竟, 大唐在进攻百济和高丽的时候就都接受了他们的帮助,那么当安东都护府苦于人手不足,无法将资源发掘到位的时候, 为何不能由他们再提供一场支援呢?
可金法敏忘记了一点,对于绝大多数雄踞中原的帝王来说,有一条准则是不会错的。
它叫做:卧榻之侧, 岂容他人鼾睡。
更别说,这个蠢蠢欲动想要伸出手来的, 还是个小国!
哪怕金法敏想要搅和的只是安东都护府的煤矿采集一事,给己方在敬献了北汉山城地盘后谋求到一点应得的盟友福利, 又哪怕他可以一点好处都先不从中索取, 恐怕都要因为这条越界的请求而遭到怀疑。
他也不知道,当他在确认自己眼前就有一个最好的“交易”时机,派遣出了一支前往中原朝贺的队伍之时, 为了确保这出给新罗的挖坑必定奏效,李清月还干了另一件事。
有一个人, 正在从东边沿海往长安方向赶去。
“公主的送信方式可真是有够独具一格的。”
卢照邻仰头望着天上的明月,侧过头来就看到了月光横流的江水, 又听了听所乘船只的船夫吆喝,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也不知道为何公主不直接从泊汋城派遣一个信使直接往长安去。
或许,是因为这条消息不适合让更多人知道是由公主送出给皇后殿下的,这才换了一种更不容易为人所知的方法……吧。
在李清月那封送到海州的信打开的那一刻,马长曦便惊讶地发现, 在那封让她改良曲辕犁、确保此物能用于辽东水田耕作的信中, 居然还有着另外一封夹带的信件。
如果说, 安定公主不仅给她足够的“科研经费”,还为她请来了一个本不该由女子担任的官职, 已经让她虽未亲眼见到过公主,就已将她当做了自己的伯乐。
那么这出特殊的送信,便像是真拿她当做自己人对待了。
卢照邻也因这封信的内容,即刻朝着长安赶回去。
突如其来的奔波任务确实打了卢照邻一个措手不及,但想到这大概也算是公主对他信任的表现,卢照邻又顿时心情舒畅了起来。
不过,如果他知道这是因为更有死士作风的人都守在了金矿边上,也不知道会是何种想法。
总之,在他搭乘商船抵达长安后,他直接前去拜访了荣国夫人。
“这是一条不方便直接由人传递进宫的消息?”杨夫人接过信,朝着卢照邻看去。
连日的赶路让卢照邻的身上颇有几分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