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接下来需要应付的,是禄东赞的儿子钦陵赞卓。
在从裴行俭那边获知,钦陵赞卓近来不在禄东赞军中,也并没有消息听到他回去吐蕃逻些城待命时,她已经基本可以确定,她们这边的猜测基本没错——
西域战事确实与吐蕃有关,督办此事的还就是此人。
若真是他从中插手的话,也难怪原本不该合兵在一起的西突厥朱邪部与那回纥铁勒会合兵到一起。
这很符合吐蕃之前就数次尝试踏足西域的方针。
但就算大唐的西域确实被此人搅和得一团乱,就连吐谷浑的战事都险些因此没能得到唐军的及时支援,他如今也已是落败的一方,没能及时对禄东赞做出支援。
“所以大总管打算和他做个什么交易?”唐璿摸出了手边的火折子,点亮了一旁士卒递交过来的火把,为李清月照亮了他们这头的前路。
这会儿不在作战之时,李清月没那么大的压力,便卖起了关子,“等他来了之后,你不就知道了吗?”
将目光转回到眼前的时候,她脸上的笑容又收敛起来了几分,“带上禄东赞的尸体,然后将其余人等厚葬了吧。”
这场与吐蕃的交战虽然结束在十月之前,算起来不算经历了拉锯,但其中的人员伤亡依然不在少数。
也正如禄东赞此前所想,李清月确实没有挥兵直入吐蕃腹地的机会,意味着这西边的强敌还有得折腾。
那么今日之胜,便还远不到她能自傲骄狂的地步。
所以她也必须达成与钦陵赞卓之间的这个交易。
而他一定会来的。
只要他想继承禄东赞留下的政治财产,他就一定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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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钦陵赞卓获知禄东赞死讯的时候,已是两日之后。
这些死里逃生的吐蕃士卒还有未尽之言,但钦陵赞卓已顾不得去听他们如何辩解了。
在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打击之下,他一向自视灵活的脑子,都有一瞬间处在了停滞思考的混沌状态。
……父亲死了。
对他而言简直像是无所不能的父亲死了!
可为什么啊!
明明他的动作已经不慢了。明明,他们最开始也是优势一片的局面……
在收到禄东赞上一条抵达他手中的消息之前,他就已经找了个机会从西突厥军中脱身了。
那些刚刚遇上苏定方的西突厥与回纥联军还不曾意识到,这位老将军此次的和缓进攻,仅仅是为了确认是否还有第三方势力的插足影响战局,并不是对他们的剽悍掠夺之举心存畏惧。
那也不是他们中断道路的作战方针,当真取得了成功。
钦陵赞卓却将这个消息看得很清楚,便用前去接手吐蕃援军为由摆脱了这个泥潭,而后一去不回。
此举也因他此前做出的种种贡献,并未遭到朱邪叶护的怀疑。
钦陵赞卓走得没有一点心理负担。
在他看来,安西都护境内的唐军和这些叛军要打成什么样他不管,只要吐蕃能够成功夺取吐谷浑,获得入侵中原的跳板,安西都护暂时重新回到唐军的手中,也并没有关系。
反正,唐军若想要自安西都护进入藏巴境内,就必须穿过当金山口,而此地正是吐蕃兵马小心把持的要塞,很难为人所攻破。
只要此地不丢,唐军无法追根溯源,对吐蕃予以还击。
可他怎么都没想到,会先在抵达当金山口驻地的时候,便收到了父亲告知的消息。
父亲在来信中说,唐军疑似自巴蜀方向进军藏原,在积石山覆灭了吐蕃派出支援的两万兵马。
对此,钦陵赞卓的心中满肚子的疑惑。
苏定方进军安西都护,且出兵人数不少,唐军何来这样的本事,在这仓促之间便能另外调拨出这些兵力迎战吐蕃?
但此刻更为要紧的,显然不是唐军如何做到的这一点,而是他们吐蕃要怎么做。
少了这两万的援军,禄东赞的情况必然有些麻烦。
他必须尽快回师支援!
可正如父亲在信中所说的那样,他也必须小心探查军情,谨防这一路自北部调度而来的援军,也会随后落入唐军的陷阱之中。
事实上这番调兵也并不那么容易。
虽然有禄东赞给出的许可,也有他提前布置在这一面的接应,但吐蕃的北部并不像是逻些城一般兵力集中,而是在盐泽(柴达木盆地)与萨毗泽水域周遭分散布兵,往来调度到两万余人便花费了钦陵赞卓不少的时间。
而一度隶属于吐谷浑的当地羌人,要么同北部若羌关系紧密,要么就是接受吐蕃的调度不足十年,还远没到能被随意支派的地步。
这就导致在挥兵南下之前,钦陵赞卓也必须在当金山口的营地中留下足够数量的守军防备不测。
当钦陵赞卓终于抵达诺木洪地界的时候,他都觉得自己有种说不出的精疲力尽,甚至比起他在西域调兵遣将、指点风云还要艰难得多!
然而被他派遣出去的先头部队带回来的,不是吐谷浑那头的战况,而是那些被唐军放还的吐蕃将士,以及——
他父亲的死讯。
对于年轻的钦陵赞卓来说,他还从未考虑过这样的一种可能,以至于当他身边有人在问他该当怎么办的时候,他竟恍惚觉得,那声音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模糊呓语。
怎么办?
“……将军可不能相信大唐那边的话,您若在此时送上门去,谁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出来。他们或许就是知道您在近处,才要来上一出斩草除根。”
“我等不如尽快赶回王城,与您兄长会合。”
钦陵赞卓喃喃:“……回去?”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手臂上遭到的压力,将目光慢慢聚焦到了眼前,也聚焦到了焦急叮嘱他的亲卫身上。
但在重新将思绪回归现实的刹那,钦陵赞卓又何其清醒地意识到,他没有这个资格过多地沉浸在父亲之死带来的苦痛之中。这个回去的选择,对他来说也过于奢侈了。
他必须以噶尔家族继承人之一的身份,在天已塌陷下来的时候快速做出一个正确的选择。
他慢慢地将那只希望阻拦住他行动的手给推开在了一边,“不,我不能回去。这个会面,我必须要去。”
亲卫惊道:“将军……”
钦陵赞卓打断了他的话:“你不用劝我了。吐蕃虽然不像中原一般那么讲究于孝道,但我父亲的情况不一样。”
或许是因为父亲的死讯,他面容之间的桀骜之色,忽然之间就沉寂了下去,让他比起之前多出了几分成熟。但那份狠意与决绝却是越发清晰地浮现在了他的眉眼中。
那亲卫没能来得及阻拦,就见钦陵赞卓一把抽出了惯用的弯刀。
刀锋如电,在抬起又落下的瞬间,便已将他用另一只手拽住的长发斩断在了当场。
“去取青黛来。”钦陵赞卓阖目,微微叹了一口气。“藏巴惯例,丧父者断发,青黛涂面,我按规矩来迎我父亲的尸体。”
“我倒要看看,这位大唐的将军会提出什么条件。”
只要不是让吐蕃直接接受大唐的统治,割让土地,他钦陵赞卓应该都有答应下来的资本。
若能换回他父亲的遗体,便是多出一些牛羊财货他也能承担得起。
但他是真没想到,当他被带到李清月面前的时候,会从对方的口中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
李清月从容开口:“我要吐蕃礼送文成公主回来,作为交换吐蕃大相尸体的条件。”
钦陵赞卓愣住了一刹,“送回文成公主?”
在他抵达柏海的时候,参与过吐谷浑交战的唐军早已陆续齐聚在此,除却那些南诏士卒按照他们来时得到的许诺那样被带去了西宫盐池打捞盐卤之外,其余人等都已戍守在了此地。
接连参与的两场战事以及在入藏一路上的行军整备,都让这些士卒身上再难看出临时征调的影子,反而自有一番强军劲旅的气势,让钦陵赞卓有些明白父亲为何会落败于此。
但或许真正起到决定性作用的,还是这位李唐的安定公主,也是此次作战的主帅。
虽然,她看起来实在年少得可以,在这等不需身着甲胄见面的场合下更是如此。
钦陵赞卓定定地看向她,似乎是想要将这张属于杀父仇人的脸牢牢地记在心中。
又听她继续说道:“大唐许嫁文成公主于吐蕃的时候,是希望她将中原的文化与友谊带入吐蕃。前者,在吐蕃这二十年间应当有所受益,而后者——”
李清月抬眸,对上了钦陵赞卓那双依然锐利的眼睛,“后者已被吐蕃先后出兵安西都护与吐谷浑所破坏,松赞干布也早已过世,大唐又何必非要留她在此地受苦呢?”
“但文成公主和亲于吐蕃,不曾有负于她的责任,更不曾插手于今日一战,令吐蕃利益受损,所以我要吐蕃用恭敬的礼节将她送出来,作为此次战败一方的致歉。”
这,就是她的交换条件。
在大唐先后斩杀吐蕃士卒逾三万人,杀了吐蕃大相禄东赞,破坏了吐蕃与党项羌、白兰羌的关系之后,李清月不敢确定文成公主会否因为这条战报传回吐蕃王城后遭到苛待,也必须做出这个将人迎回的举动。
钦陵赞卓皱了皱眉:“可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文成公主是先赞普的王妃,以王太妃的身份教导现任赞普,就算是我父亲都不能决定于她的去留,何况是我。”
他话音未落,已看到面前的那张脸上隐约露出了几分讥诮之色。
仿佛是在说,这话你自己相信吗?
钦陵赞卓:“……”
“你可以。”李清月笃定地给出了这三个字。
“安定公主何以如此信我?”钦陵赞卓心中一沉。
在对方这等不似能够让步分毫的表现中他意识到,要想跟这样一个人去商议价码,当真是一件几乎无法办到的事情。
李清月显然很清楚,虽然她迎回文成公主是必须,但钦陵赞卓迎回禄东赞同样是必须。
相比之下,后者的需求可能还要更大一点。
那也注定了,后者在交易的时候会处在更加弱势的地位当中。
李清月漫不经心地答道:“这不是我信不信你的问题,而是你必须让自己能做成这件事。若是你连这一点都办不到,你要拿什么去继承你父亲的位置。就凭,你如此好运地躲过了唐军与吐蕃的交战保住了性命?”
“原谅我将话说得不给面子了一点,毕竟,你在安西都护那边做出的事情也没给大唐的面子。”
钦陵赞卓惊道:“你……”你怎么知道的。
他险些要将这句话给脱口而出,可他又忽然意识到,对于唐军来说,这件事他们是不应该知道的。他的这个下意识反应,反而将他给暴露了。
所幸对面之人好像没有对此追究问责的意思,只是目光凌厉地追问:“所以我现在重新问你一次,令吐蕃礼送文成公主归国,你能否做到?”
这一次,钦陵赞卓回答得毫不犹豫:“我能!”
“那么——请吧,”李清月抬了抬手,“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希望我能收到一个好消息。”
一见这送客的举动,确定双方之间的往来以这句话一锤定音,饶是钦陵赞卓此前答应得痛快,心中也不由好一阵苦笑。
一个月的时间。
从柏海前往逻些城,以骑兵赶路的速度往返,就差不多是这个时间了,也就是说,对方根本没有给他以一点缓冲商讨的余地。
给他在逻些城周转的时间,最多就只有两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