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或许更让芒松芒赞感到棘手的,还是论族的联手。
于是那吐蕃逻些城的风波,最终还是结束在没庐氏王妃怒骂此等悍匪一般的权臣必不得善终的声音里,结束在芒松芒赞有些恐惧又留恋地松开她衣袖的动作,也结束在了她登上车架回望吐蕃王城的那一眼中。
藏原雪域之上的布达拉宫逐渐隐没在了十月的飞雪之中,取而代之的是这车架之外逐渐开阔的草场景象。
文成此前从未想过,自己还能有重归故土的一天。
对于吐蕃来说,她是松赞干布的未亡人,也是鼎盛之时的荣耀证明,而对于大唐来说,她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宗室之女,是已经嫁给了吐蕃赞普的外人。
或许对于那高坐明堂的天子来说,要将她自吐蕃带回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而已,但他并没有必要去做这样的无谓之事,也就理所当然地让返回故国变成了文成从不奢求的事情。
但好像突然之间一切都变了。
大唐一改此前无视吐蕃进取野心、进攻吐谷浑的表现,甚至一举将吐蕃重臣禄东赞击杀在战场上。也一改对和亲公主不闻不问的表现,在声援了弘化公主的抗敌之举后,又提出了将她送回的条件。
这份转变,将她早已认命的人生又抛进了另外一道江流之中。
车轮轧过高山草场,朝着曾经作为松赞干布迎接公主之地的柏海而去,将她那颗心脏也随着车队的起伏抛起又落下。
她心中惴惴,竟不知这其中到底是近乡情怯,还是两种人生重新交汇的迷茫。
忽然之间,她身边的侍女扯了扯她的袖子,“王太……公主!你快看那儿。”
文成公主循声望去,就见被侍女指向的方向,在这片草原的尽头,已能看到一片列阵的甲士与骑兵,从漆黑的一线,逐渐变成了严阵以待的戍防边界。
随着车队的靠近,那其中的旌旗招展,兵戈林立便愈发清晰地呈现在了她的视线中。
她这才恍惚发觉,原来她已到了边界之地。
那是大唐的兵马已到近前!
这些前来迎接的队伍,或许只是为了防止吐蕃在此时做出不合时宜的反扑,才有着这样庞大的规模。可在看到那队列旗帜之中“李”“唐”二字的时候,一种难以言说的战栗感几乎在一瞬间占据了她的全身,让她明明想要去伸手回握住侍女的手,却发觉自己还僵硬在原地,并未伸出手去。
在这一刻,原本策马在车架不远处的钦陵赞卓慢慢冷下了脸色,朝着那其中一队朝着此地行来的骑兵投去了压抑着仇恨的目光。
随着双方的渐进,潜藏在草场之中的飞鸟也被大地的震颤惊起,朝着自己的巢穴疾飞而去。
而后,就是那越来越近的队伍。
遮挡在文成公主面前的车门与车帘早已随着这方车乘的止步而打开,让她能清楚地看到来人的模样。
为首的那员将领,年轻到用“当打之年”来形容可能都为时过早,但在身后将领与其余骑兵随从的跟随之下,无人会觉得这是个不该出现在此地的孩子,而只觉得对方真有一种意气风发的慷慨。
那双本就明亮璀璨的眼睛,在这一个照面之间被高原天光反照,更是显得尤为夺目,让文成公主恍惚觉得,当对上她目光的那一刻,她又忽然恢复了行动的能力,只恨不得自己能径直扑入那队伍当中,宣告着自己的回归。
好在,她还是努力克制住了这种冲动,依然坐在车中,看着那列接迎的队伍一步步朝前。
直到李清月勒住了缰绳,停在了她的面前,说出了一句她好像在梦里听到过很多次的话。
“我来接你回家了。”
第188章
若非此刻还有那样多双眼睛望向这一方, 在这“接你回家”四字传入她耳中的那一刻,文成公主险些遏制不住,想要落下泪来。
梦中听到这样的话尚且让人情难自控, 何况是真出现在了面前。
这四个字,说得何其之轻,又何其之重。
二十三年了啊。
从贞观十四年议定由她前往吐蕃和亲到如今, 整整二十三年了!
去掉沿途所用的时间,她也已经在吐蕃住了二十二年, 占据了她人生中过半的时间,让她都快模糊了记忆, 忘记到底哪一边才是她的家。
而现在她终于等到了重归故里的这一日, 也被这回家一词,揭开了她置身异域王廷之中的所有辛酸与游离。
“……回家?”文成下意识地将这两个字重复了一次,话中有着她自己都能听出的颤抖。
“对, 回家。”李清月在马背上朝着她伸出了手,“你已尽到了自己的责任, 该当荣归故里了。”
说来也不知道该不该当算是缘分。
贞观十四年松赞干布派遣使者入中原的时候,这位使者不是别人, 正是彼时深得松赞干布信任的禄东赞。
这个朝见求亲的场面被唐宫之中的知名画师,也就是后来接替了将作大匠位置的阎立本,给勾勒在了画笔之下,名为《步辇图》。
李清月就曾经看到过这幅画,其中站在礼官之后的第一个男人, 就是与她交手的禄东赞。
而今日, 却是用换回禄东赞的遗体为交换条件, 令文成公主得以还朝。
但这对大唐来说可能算是“缘分与宿命”,对吐蕃来说, 这便是实打实的屈辱了。
当年的吐蕃是凭借着松州之战让大唐意识到,这个地处高原之上的邻国,已经在松赞干布的带领下走上了强盛之路,不能当做等闲角色看待,便以文成公主携带中原的工匠、文化、良种,以图与吐蕃盟好。
如今却是他们刚对着大唐边境展露野心,就被悍然斩断了那只最为锋利的爪子,被迫收回觊觎大唐的手脚,仿佛是这雄图霸业的衰败征兆。
他们又怎么会高兴得起来。
至多就是在表面上不失礼数罢了。
李清月的目光自文成公主的身上挪开,转向了这些迎送公主归国的队伍,就发觉钦陵赞卓此人果然并未在仪仗上有所怠慢,反而当真拿出了“礼送”的架势。
打眼望去,就连当年跟随文成入藏的工匠与乐师都有不少随同一并送还的,在队列之中不难看出这些人的中原相貌。
至于出行的人数,也早在他们抵达之前就已由斥候探报送来,足足有数千人之多。
若非如此,李清月也不必拿出这等严阵以待的军容,谨防钦陵赞卓来个趁机进军。
这显然是他做得出来的事情。
可惜无论是唐军的警惕表现还是欢迎的阵仗惊人,都俨然断绝了他的这个翻盘机会,让他只能安分一点行事。
见这位唐军主将在与文成公主的交谈结束,从扫视跟随队列到转向了他,钦陵赞卓极力压制住了面上的敌意,沉声问道:“文成公主已如你所说被我等礼送而来,我父亲呢?”
“着什么急啊。”李清月拨转了马头,朝着钦陵赞卓的方向走了两步,“你是要将他变成大唐的恩赐吗?”
“我……”她这话一出,钦陵赞卓当即意识到,他确实不该在此时就讨还他父亲的遗体。
否则,这多少有点像是他们吐蕃送回了文成公主,又从大唐这里得到了一个“赏赐”。
可道理是这个道理,钦陵赞卓却觉得自己又一次在口舌上落在了下风,只能眼看着对方成为这支迎送公主归国的前导,先将人顺利接入唐军在柏海的营地之内。
在双方尽数扎营安顿之后,盛有禄东赞遗体的棺材才送到了他的面前。
钦陵赞卓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应该对安定公主表达一下感谢,因为这往返一月之间,高原上的低温加上被人有意放入棺中的寒冰,让尸体还未出现多少腐败的迹象,依稀还能看出生前的枭雄姿态。
以这样的面貌送归王都举办葬礼,总算也不堕了父亲的一世英名。
钦陵赞卓咬着下唇,最终也没能说出话来,只在心中暗道,他必定会在父亲入土为安之后以天神为誓,终有一日要击败大唐,以雪今日之耻。
生怕自己的这份想法在李清月的面前表露得过于明显,他甚至没在这柏海营地做出停留,亲眼看到唐军从吐谷浑撤军,就已带着己方的队伍撤回了吐蕃腹地。
……
“这位吐蕃的小将军倒确实是能屈能伸,我还以为他会想要尝试一下半夜刺杀的戏码呢?”李清月望着对方远去的背影感慨道。
文成公主觉得,自己但凡没有听错的话,就不难从她的语气里听出几分遗憾的意思。
钦陵赞卓要是真的敢这么做的话,他也不必回去了。
“你说别人是小将军……”文成公主轻咳了一声,觉得这场面有些说不出的滑稽。
昨夜她在这柏海营地内见到了弘化公主。
或许是因故人相见,又或许是因为她与弘化公主作为远嫁之人更有一种共鸣,此前因为安定那一句回家而触发的感慨直逼心头,让她终于忍不住与对方抱头而哭。
在这又是哭笑又是叙旧的夜晚,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等到醒来的时候便已是这吐蕃兵马撤离了。
想来她此刻的脸色一定不太好看,甚至该当说是有几分憔悴。
但一想到她如今已不是吐蕃的王太妃,而是马上要回到故国之人,便觉这点失态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实在不必计较于此。
倒是来看安定公主与钦陵赞卓的交锋要更有意思一点。
光从钦陵赞卓在回返吐蕃王城后告知于众人的消息里,文成还对唐军的取胜并无多少实感,更不知道在这藏原之上,唐军到底是如何拿下的这样一场胜利。
然而昨夜,在弘化公主与她的交谈之中,她听到了更多的细节,方才知晓了这到底是一场怎样的激烈碰撞。
当横渡雪岭、河谷伏击、引君入瓮、猎杀大相等战绩在弘化公主的口中娓娓道来的时候,安定所说的那句“回家”,也就更加令人为之动容。
如何能不动容呢?
安定本可以从吐蕃得到更多的东西,却最终还是选择了将她这位和亲公主置换归国,做了一笔好像赔本的买卖。
她刚想到这里,忽听李清月理直气壮地说道:“我说他是小将军怎么了,成王败寇的道理不过如此。我赢了他的父亲,我就有这个拿他当晚辈的资格!”
文成公主摇头失笑。
她起先还觉安定是少年老成,但今日看来,还是有些桀骜与孩子气。
文成公主回道:“我看钦陵赞卓也并不仅仅是因这场战败之后的能屈能伸走得这样快。吐蕃眼下已明知这一片区域得拱手让人,那便多留无益,这是一方面,另一面,他也需要尽快返回逻些城,相助他的兄长坐上那个吐蕃大相的位置。”
她说到这里,面色严肃了几分:“以我离开吐蕃王城布达拉宫之时的局势看,噶尔家族的这对兄弟文武联手,拉拢外臣后借机上位已成事实,依然不能对其有所小觑。”
赞悉若的动作当真是快。
若是吐蕃赞普以及没庐·赤玛伦的羽翼能再丰满些,在赞悉若获知父亲死讯并拜谒韦氏之前就做出拦截,说不定还能阻止对方的上位。
偏偏他们的消息没有那么灵通。
如今尚、论对峙已成定局,最多就是对噶尔家族的势力做出节制,以没庐氏等后族势力抢占禄东赞死后留下的空缺。
但这大相的位置,一定还在赞悉若的手中。
“我猜赞悉若会选择镇压象雄等地,为噶尔家族重新积攒威望,只可惜在吐蕃腹地之内并无大唐眼线,恐怕之后要想获取到那头的消息要比之前艰难。”
“这倒也未必困难。”李清月思量片刻,答道:“若是我不曾记错的话,吐蕃境内除了尚论之争,君主与权臣之斗,其实还有宗教的博弈?当然,最后那个与前面二者有些关联。不如在宗教上做点手脚好了。”
文成公主:“……不错。”
在藏原内部,还有起源于古象雄的雍仲本教与印度传入的佛教之间的争斗,也被称为佛苯之争。
身居吐蕃腹地二十多年,文成公主对于这等教派的斗争再清楚不过,也当即意识到了李清月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有了文成公主在藏地,不一定是消息渠道的致命损失。
比起派遣和亲公主深入藏族腹地传讯,或许让人自印度随同那些僧人进入逻些城,要更不容易引起注意一些,也更不容易被拦截。
而自松赞干布在位以来,吐蕃的王族便一直在尝试扶持印度佛教,打压苯教,以图从宗教层面上确立王权的特殊地位,就会让笃信印度佛教的僧侣深得器重。
倘若操作得宜的话,或许真能在对方的地盘上扎下一个合适的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