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去拉拢盟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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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景殿中,萧淑妃将目光从面前正在修剪捯饬的盆景之上挪开,落到了王皇后的脸上,语气淡淡,“真是难得,有一天居然会从你的嘴里,说出联合这两个字。”
兰陵萧氏多出美人,萧淑妃也不例外。
昔年李治尚未登基还是太子的时候,萧淑妃以太子良娣的身份备受恩宠,这才能令雍王李素节在封号上如此特殊。
也正是这份从家世到圣宠上的优势,才让她在前些年有和王皇后争锋相对的底气。
但近两年间,除了去岁协助于雍王筹办陛下的籍田礼外,已很少听到萧淑妃冒尖的动静。
她此刻半靠在镂空窗格旁的矮榻上,窗边竹影与案几上的盆景交映成趣,连带着她稍显美艳的眉眼都看起来柔和了不少,仿佛有几分与世无争的做派。
但当听到王皇后说出的下一句话时,萧淑妃的眉头还是倏尔一紧。
王皇后道:“你还是那么不聪明。明明优势在握,却从不明白何时该当破釜沉舟。”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笑你既看明白了一些东西,又没看明白。”王皇后在萧淑妃的对面坐下,转头往殿中宫人的脸上扫了一眼,“这是你的待客之道吗?我往安仁殿去的时候都有茶点摆在面前呢。”
萧淑妃抬了抬眼帘,摆手示意宫女退下去筹备茶水。“有话直说便是,何必弯弯绕绕的。”
她的宫女退下之时,乖觉地将殿门先给关上了,料来这出筹备不会太快,留出了充裕的空间给那二人交谈。
见只剩下了她们二人,王皇后这才缓缓开口,“当年陛下对你的期望颇高,但你只是想要母凭子贵,借着陛下对雍王的宠爱更进一步,却完全没想为陛下做更多的事情,所以陛下对你早有不满。那么武昭仪进宫后不久你便失宠,真是实属应当。”
萧淑妃的面色微变,却没说出反驳之言来。
在她面前的这位高门贵女气场凌厉,语带倒刺,竟丝毫也不顾后妃往来的规矩,给彼此留出些余地,只这一句便扎人肺腑。
可想到那句让人不必弯弯绕绕的话还是她自己说的,萧淑妃又将这份苦闷给吞咽了下去。
这几年间她一面旁观着宫中人事起落,一面也算有些觉悟了。
听得王皇后已接着说了下去,“萧淑妃,你这等习惯可真是不太好。”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如今你也不想多问多管,只想一边维系着雍王的地位,一边见我同武昭仪分出个高下来,好从中渔翁得利。可你别忘了,有些戏不是这么好看的?也不是人人都能坐得那个捡漏的位置!”
她伸手拍在了二人之间的案几之上,“你真以为,这会是个两败俱伤的局面吗?”
萧淑妃对上了她的目光,“皇后说笑了,您为后宫之首,武昭仪承您恩德入宫,需对您执礼数,何来两败俱伤。”
王皇后冷笑了一声,“这种体面话,有外人在的时候说说也就算了,在此时有什么好说的。我没同你绕圈子,你倒是来跟我比油嘴滑舌了。”
“那也别怪我将话都跟你说明白了。武媚娘此人聪明得很,她知道陛下要什么,更知道将自己的前途和陛下捆绑在一处,所以如今没有什么我与她都在陛下面前失势的可能,只有两种结果。”
萧淑妃眉心微蹙,已隐约猜到了王皇后会说出什么来。
王皇后字字紧逼,“要么,我赢,继续坐稳我这皇后的位置,太子依然是太子,前朝朝堂之上,陛下依然要对关陇势力仰仗有加。”
“要么,我输,武昭仪与陛下共同进退,到时候皇后之位转手于她,总归她膝下有两位皇子,由谁来做这个太子都无妨。陛下已先削了我舅父的官职,谁知他会不会将两位顾命大臣也给一并削了。”
“那么,萧淑妃,你在哪儿?”
萧淑妃人虽未动,发间步摇却有一瞬的颤动。
王皇后往回靠了靠,一面端详着萧淑妃的神情,一边用温和下来几分的语气说道:“你与我相识这么多年,不会不知道我是什么脾气的人。倘若我赢了,既已有太子在手,别管他是不是由我所出,你我起码还能对坐相谈,可若是武昭仪上位……”
这位举止端方的皇后直到此时才在脸上显示出几分软弱姿态,她叹了口气,“萧淑妃,以你的消息灵便不会不知道,陛下有意册立她为宸妃。连宸这个字都肯给她了,还有让你借机复起的机会吗?”
萧淑妃阖目深吸了一口气,虽然依然未曾开口,却已有了个答案。
没有了。
无论是因武昭仪和陛下乃是同路之人,还是因为陛下真是个痴情人,要将并无后台的武昭仪扶持上位,武昭仪和王皇后都是二中选一的结果。
不是她在此地潜心静修,又让雍王保持着对外的好名声,便能从中牟利的。
李素节不是李治。
李忠和李弘也不是李承乾和李泰。
而倘若武昭仪取胜,也就意味着陛下能在朝堂上独揽大权,不再被一些东西牵绊住手脚,她萧淑妃何止无功,在此前的“无为”只怕还要被追究责任!
她们这位陛下,说有情也有情,说无情……也无情啊。
所以一点也不奇怪,来找她的会是王皇后,而不是看起来更为势单力薄的武昭仪。
听得门外隐约传来了宫女走回的动静,萧淑妃重新捡起了案上的剪子,对着面前的盆景又落了一刀。落刀咔嚓的声响稍稍盖住了她开口的声音,倒也足够让王皇后听个清楚,“你需要我做什么?”
王皇后答道:“让有些该办事的人给陛下施压。”
哪怕宸妃因“宸”字贵重,也绝不能开这个先例!
“不过,也得小心一些,”王皇后起身之时又补充了一句,“若是真将陛下围追堵截到死路,谁知道会不会激起他的逆反之心呢?”
那毕竟还是天子啊。
萧淑妃颔首,“此事不必你教我。且恕我不能多款待皇后殿下了。”
皇后不愿让人知道她来此地拜访,不会在这里久留,宫女备下的茶点是派不上用场了。
至于她……送走了王皇后之后,萧淑妃揉了揉额角,又忽觉有些怅然。可局势至此,正如王皇后所说,她不能给武昭仪取而代之的机会。
她也并不只是自己一个人,还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在身侧呢。
若她倒了,那三个孩子又该怎么办呢?
大概是讨不了好的。
她抬手对着心腹宫女招了招,示意对方为她铺纸研墨。
王皇后来得匆匆,她这头也不能太过拖沓,她也当然知道王皇后话中所说的意思,不会弄出过犹不及的花招。
陛下如今还未将册封宸妃之事宣之于众,她便不能让人以明确的方式做出反对,还是得以迂回的方式来做了。
比如说……
她落笔写下了第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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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月看着面前的画本,用拳头握着笔又往一旁的颜料盘里蘸了蘸。
当然,给一周岁多点的小孩子涂鸦所用的颜料,都已经过了专门的筛选,唯恐她将颜料给吞咽下肚,比如藤黄这种颜色,便被排除在外了。
不仅如此,还需另有一人监督着她的行动,防止她搞出什么其他的名堂。
她沉默地和盯着她的澄心对视了一眼,又鬼鬼祟祟地往内室的方向瞟去,见听不到那头的声音,颇有些不满地转回了视线。
不过就算听不到,眼见李治来时的躁怒压抑神情,她也能大致猜得出来发生了何事。
哎,好惨一皇帝。
去年年末的李贤出生,因武昭仪是在拜谒昭陵的半道上发动,险些出事,又有她以幼儿对母亲的担忧加深了李治的同情,直接将他意图彻底打开局面的情绪逼迫到了顶峰。
柳奭被削官遣返后并无再度被拽回朝堂的迹象,也让李治意识到,只要他行动得法,完全有实现自主权的机会。
而这两厢合并,便让李治下定决心要尽快打开局面。
将媚娘自武昭仪的位置上封妃,便是他意图再度观望朝堂局势的第一步。
这个妃还不能是寻常的妃嫔,起码要先压过萧淑妃才好。
这份特殊或许多少也有些出自李治的本心。
所以才有了那一个“宸”字。
可李治怎么也没想到,这一步走出后遭到的反对会有如此之激烈。
先是在那出召集了五名臣子的议事上,褚遂良以“先朝托付”的立场表达出了明确的反对。
同为宰相的韩瑗、来济虽还未来得及说话,眼看也是站在褚遂良这头的。
至于长孙无忌……李治都不想多说了。
去年在将柳奭问罪的时候,为了显示他依然尊敬这位太尉,他令韩王在绘制武德功臣画像后,又为长孙无忌重新绘制了一份,以显示天子对他最为特殊的深情厚谊。
这还不算,李治又亲自拜谒了一趟长孙无忌,将他的三个庶子都给喊到了面前。
以这三人年纪已到,不当在家赋闲为由,给这三人都找了个官做。
体贴到这个份上,已是没什么好说的了。
可长孙无忌竟好似觉得,他得到这样的待遇是理所应当的。
儿子的官职照领不误,等李治在和褚遂良等人不欢而散后,将册封宸妃一事旁敲侧击问询于他,得到的却是长孙无忌“为何不听听遂良所言”的答复。
言外之意,褚遂良的想法便是他的想法。只是他要多给陛下留一点面子,不会将这种话以过分直白的方式说出来。
更让李治意想不到的是,虽说褚遂良其人出自南方,但他平日里往来的,几乎都是关陇人士,将其归并入长孙无忌的朋党行列,才是合理的。
结果近来不乏南派贵族拜谒于他,似有同气连枝之意。
李治对这些人际往来清楚得很,又怎么会猜不到,这代表的是谁的想法!
这些话同样没有直接明确地表达出来,就好像只是一出出踏春邀约一般。可暗流涌动里,只有他这个天子是被孤立在外的。
好得很,只是一条册封宸妃的消息,居然炸出来了这么多条大鱼。
偏偏除了这些明确反对的声音之外,其余众人都还保持着中立缄默的样子,像是在静静地观望着这出无声交锋分出高下来,不敢多往前表态。
时至今日,也还没有一个足够有分量的官员,真正决定站在他的身后。
这就让他的那道敕封指令迟迟无法颁布下去。
若是他贸然在所有的反对声音中宣旨,在众人非议之中,他便成了个昏君!
而李治绝不甘心担上这样的骂名。
或许,他还可以再等上一等,让自己的羽翼再丰满些,随后出手便更为稳妥了?
这想法已到了他的嘴边,却在他望向面前的武媚娘时,卡壳在喉咙中没能说出来。
虽已距离她产下六皇子过去了两月,但大约是这半道生子对她的身体还是造成了些亏损,今日她还是靠在榻上歇息。并不仅仅是因室内光线的缘故,她的面色确实比之李治印象里的模样苍白不少。
那张本有雍容之貌的脸也清瘦了几分。
这要让他如何才能将封妃一事难以进展宣之于口呢?
“媚娘,我……”
“陛下不必多说。”武媚娘摇了摇头,“妾非前朝官员,陛下也不是来此商议政务的,陛下今日情绪不佳,实该先放下担子,只当自己是个父亲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