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上多走出一段。
狄仁杰总结:“先入大河,后经湟水,再补上最后一段陆路运输,比起调度洛阳、淮安余粮,动摇中原应灾库存,应当更为合适得多。”
武媚娘问道:“打造木舫以便承载军粮的支出,你又是怎么考虑的?”
狄仁杰既已将目标放在了黄河中上游的航运之上,自然不会忘记考虑航船上的成本和建造计划。
他答道:“我的意思是,将其分作两批。不仅仅考虑将粮草送往西海,也趁机将河东存粮送往单于都护府,供给此地驻军,以防在调走高将军西征后,东突厥有作乱心思。若要再进一步的话,不如令羁縻管辖的东突厥部众,负责部分船只打造。”
单于都护府的驻军,原本大多是和辽东相似,采用自给自足的屯田供给军粮,但很显然,狄仁杰的担心也不无道理。
中原灾情有变之际,辽东能出现大贺氏部落的反叛,谁知道东突厥会不会从中效仿。
自太原增派兵马与粮草前往单于都护府,并用造船行当给当地的胡人找点事情做做,能最大程度地减少叛乱发生的可能。
狄仁杰继续说道:“随后将余下的军粮继续往西运送,直到灵州、兰州等地。期间调度从关中外迁的百姓打造航船,效仿河北道新田,行以工代赈之道。”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倒是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的这番建议涉及的地方、人手,都已远远超过了他眼下所处职务该当掌控的范围。
然而还没等他后悔于这番稍有越界的谏言,就已见上首的天后越听越是满意,在他话音刚落的那一刻便已拍案赞道:“都说英雄所见略同,你与宗仁的想法,可谓是不谋而合了。”
狄仁杰朝着被天后称为“宗仁”的娄师德看去,就见对方朝着他颔首致意的表现里,显然是应和着天后的这句话。
天后的下一句话又已不给他一点准备地到了面前:“我有意让你二人一个前往单于都护府,一个前往太原,在四月之前将后继军粮送到西海。”
“届时,便是由凉国公与姜相负责府兵遴选调度,你二人负责粮食运送,各司其职,以保西路战线后备充裕。”
“至于职务的话……”她略一思索便给出了一个相当果断的答案,“便先以朔方道水陆运使、河源道水陆运使为名,待与吐蕃交战完毕后再行论功吧,不知你二人意下如何?”
这话一出,狄仁杰当即面色一震。
别看水陆运使这样的名号听起来好像只是个搞运输的,但这个位置往往是一州刺史或是都督府长史、府尹兼任的,基本不是单独委任。
而今日,这样一个因战时要务而设立的水陆运使,对于随后的升迁来说,必然是一个绝佳的跳板。
饶是他已猜到,这个专门被天后抛出来作为考验的问题,可能不会收到一个寻常的反馈,也没料到,这份委任会被这样快地敲定,也将他和娄师德直接送到这样一个要害的位置上。
娄师德和狄仁杰相继踏出匦使院外,这才愈发确定,他们方才所经历的一番天后亲试并非是他们的错觉,而是确然降临在他们面前的提拔。
这位天后……在启用人才上,当真有些不拘一格的风范啊。
想到这里,娄师德总算收回了神思,朝着狄仁杰道:“之后还需要怀英多加指点了,我早年间在扬州都督府任职,对于北地的情形知之甚少,恐怕免不了要多问你些问题了。”
狄仁杰笑道:“既是天后说你我不谋而合,想来也没那么难配合。只是这打造船只,调度人手与粮草上都颇为紧急,我看你我暂时没有多余耽搁的时间了,等到委任诏令下达,便即刻启程前往太原吧。”
“正该如此,”娄师德的脸上掠过了一缕向往之色,“我早年间还想过,若有朝一日也能为大唐戍守边疆该当如何,如今没能戍边,倒是先为后勤军粮尽一份力,姑且算作圆了半个心愿吧!”
希望他与狄仁杰的这份运粮差事,真能为安定公主的行军提供一份助力吧。
也是终于能为这江山稳固,实打实地做出贡献了,不枉费他这一身弱冠及第的才学。
……
便是在狄仁杰与娄师德先前往太原筹措粮草,后相继前往朔方与灵州一带时,李清月统帅的第一批大唐府兵终于在陈仓完成了最后的人手调度,而后进军陇右。
不过,再如何调兵紧迫,行军迅速,等越过兰州、鄯州,抵达位处大唐与吐谷浑分界的日月山口之时,也已进了二月。
当然,二月的藏原之上仍是一派寒冬肃杀之象。
相继更换上棉衣的大唐兵卒在主帅的带领下,站到了这片仍有积雪覆盖的土地上。
“安定,你看那儿!”李清月刚与几位副将交流完毕军队越境的速度,便见李素筠策马而来,朝着其中一个方向指去。
她拨转马头,循声望去,就见正有一列骑兵朝着她们所在的方向行来。
为首之人,在这骑兵渐近、风雪退避之间,很快就已能被她看清相貌。
“弘化姑母!”李清月面色一喜,当即一夹马腹迎了上去。
当她行到近前的时候,就见弘化公主面上因故人重逢而产生的惊喜之色,一点也不比她少。
两人各自下马相会时,弘化公主更是一点都不掩饰着自己的快慰,一把揽住了李清月的肩膀。
“早前收到大唐意欲支援的消息之时,我就心安了不少,获知是你担任主帅,我更没那么担忧了。听闻你方兵马抵达鄯州,我赶忙前来此地,正好赶上了迎接。”
李清月朝着她回以一笑。
也不知是不是因这几年间不必因吐谷浑随时有可能遭逢灭国之祸而担忧,又或者是没了慕容诺曷钵这个拖后腿的吐谷浑国主,弘化公主的气色看起来还更好了些,以至于这六七年的时光好像并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多少痕迹。
“客套的话我就不同姑母说了,眼下吐蕃那边的动静如何?”
提起正事,弘化公主脸上的笑容也收起了几分,“此前窥探到的吐蕃调兵动向一点没错,可能规模比起早前查探到的还要更大一些,负责领兵的,也确实是禄东赞的儿子钦陵赞卓。”
“我与裴将军都猜,他应当就是想要在开春之前进攻吐谷浑,所以在一月中旬,已将兵力囤积在悉诺罗驿一带。”
“这里的当地牧民有加入吐蕃军队吗?”李清月问。
悉诺罗驿这个地方,在文成公主写下的吐蕃图志中有记载。
三十多年前,正值开拓进取之时的松赞干布越过唐古拉山口,亲征苏毗羌国,将彼时有三万户十五万人的苏毗国纳入了掌控之中,几乎将吐蕃的人口翻了个倍。这一战,也被称为孙波之战。
孙波如,就在随后成为了卫藏四如之外的第五如。
“应该有兵力补充或者是军资补充,但此地已深入藏原太多,我们不敢走得太近。”弘化公主有些惋惜,“此前能查探吐蕃调兵,还是因为并未正式进入战备状态,现在却……”
越过唐古拉山脉后,顺着牦牛河而行,便能抵达吐蕃与吐谷浑交界之地。
所以,就算距离边界还有不短的路程,钦陵赞卓也绝不会再给敌方以太多窥探实力的机会了。
弘化公主的语气又忽然轻快了几分,“不过就算是钦陵赞卓应该也料想不到,唐军的驰援居然会来得这么快,甚至比他还要先抵达。既是如此的话,我看我们可以先考虑要如何在半道上给他们一个惊喜,打断他们出征的气势了。”
吐蕃此次出征的兵马人数实在是太多了,以他们惯常表现出的作战习性,后方驱策牛马作为军粮的牧民必定不在少数。
如今先决优势既然在她们这一边,何妨尝试一番将吐蕃打散成两半,总比要面对这十余万之众的大肆来袭,容易应付得多。
但李清月却在回头朝着同行士卒逡巡一圈后,向弘化公主摇了摇头,“不,我不打算在半道再来一次积石山之战的重演。在出发之前和沿途,我与凉国公以及文成姑母预演了数次,倘若我是钦陵赞卓会先选择何处着手,最后的结果不是柏海就是乌海。”
弘化点头,“不错,他有兵力优势,最好的选择就是抢断军事要道。”
李清月唇角微动,似有一抹算计的笑容挂在嘴边:“那就——先让他扎营吧。”
把营地扎得坚固一点也无妨!
这一次,她要换一种交手的方式。
第218章
“让他扎营?”弘化迟疑了一瞬, 朝着李清月的脸上看去。
在这个已然长成了个成年将领模样的堂侄女脸上,弘化很难看出任何一点犹豫之色。
她说出这个决定,也好像自有一番自己的笃定估量。
不过有些话, 该说还是要再说一下的,“安定,你得知道, 纵容敌方发展起来,有时候并不一定是好事。”
弘化就对此深有体会。
吐谷浑在和吐蕃的历年交战中, 都因为势贫的缘故落在下风,明明早先吐蕃因为远程进犯, 优势还没有那样明显, 可在他们夺下白兰羌这块驻地之后,对于吐谷浑的威胁就如同滚雪球一般壮大了起来。
这让她愈发确定,若要想得到什么东西, 就必须做到先发制人。
也正因为如此,在慕容诺曷钵死后, 她能这样快在吐谷浑王帐之地,做出这等果决主动的反击。
她一边领着安定带来的军队前往青海湖一带驻扎, 一边继续劝道:“不错,钦陵赞卓的过往履历里,可能并没有打过那么多的防守战,但他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军事天才,这几年间他在吐蕃腹地的战绩也相当惊人, 倘若让他手握这处要冲, 很可能就是给了他带领那十余万吐蕃大军打出持久战的机会。”
“中原境内……目前能支撑得起这样的消耗吗?”
弘化觉得, 这份担心实在不无道理。
何况既然唐军先到了,若不做些什么来放大这份优势, 难道不是浪费了安定在朝堂之上的请战吗?
“这些我都知道。”李清月回道,“可劫道之战不是那么容易打的,一来,就像您之前说的那样,此次吐蕃出动的很可能逾十二万人,甚至让吐谷浑这边要想派遣斥候探路都没那么容易,远非当年的两万援军可比,要如何让这场劫道之战变成我方的袭掠破敌,而不是对方的绝地反击,实在很是不易。”
“二来……”她伸手指了指后方陆续跟上的兵卒,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姑母,您忘了吗?当年支援吐谷浑的那批兵卒,除却本就是益州遴选出的精兵之外,还经历了翻越雪山的跋涉。”
李清月语气沉沉:“虽然我绝不愿意让士卒再经历一次那等可能闭上眼睛就再也无法醒来的灾难,但是你我都必须承认,那个翻越雪岭的过程,本就是一场残酷的淘汰赛。”
府兵之中身体素质欠佳,或者无法适应高原气候的,早就已经被用一种生死裁决的方式给判定了出局,根本不会出现在正面战场上。
但现在的这批府兵不是的。
他们是在安定公主的带领下,从渭水河谷进入陇右,一点点攀升所处的高度,抵达高原之上。这其间虽然行军速度不慢,但因为军伍庞大、补给充足的缘故,并不会出现当年的情况。
所以真正的挑战,是从他们自鄯州抵达吐谷浑的那一刻开始的!
弘化仔细端详了一番随行士卒的面貌,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此次援兵人数虽多,但若起精锐程度,确实不如当年。
大概是遭受了高原反应的缘故,这些士卒之中不乏面部浮肿,身体乏力的存在,还有几个已被随行的医官给从搀扶转为抬入营地之内。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带领众医官的那个家伙,就气质上来说,和吐谷浑隶属于王帐的医官大不相同……
但这当然不是她应该关心的东西。
李清月已继续说了下去,“这些人中的一部分,之前有过交替在西海都护府驻守的经历,但就算如此,也不足以在顷刻间恢复到巅峰的作战体力,你要让这样的一群人去打一场劫道之战,恐怕非但不能给钦陵赞卓以迎头痛击,还要给对方送一份战功。”
“那你是如何计划的?”弘化已快速接受了这个现实,转而问道。
李清月回她:“起码在这半个月内,我会让人遵照医官嘱托,将士卒的饮食调整到更适宜于高强度作战的状态,让他们完全能够承载迎战吐蕃的环境,此外——”
“我有意让他们往返于日月山和华石山之间,分别充当进攻与防守方,以便适应藏原之上的地形与交战。”
弘化估量了一番:“这个时间,恐怕又得将近一个月?”
“不错。 ”李清月回道,“唯有如此,我看他们才能以全盛面貌迎战吐蕃。”
弘化摇头:“可我总觉得,你的安排没那么简单。”
李清月挑眉:“为何这么说?”
“大概是因为你早年间作战得胜的种种表现,都已让人有了一番固有印象吧,不过……”弘化回她,“你现在拿出来的理由,也能说服我。”
虽然让士卒尽数适应高原,用山上山下交战来进一步磨砺体力,确实需要消耗不短的时间,但如此规模的交战在即,这份谨慎显然很有必要。
弘化想了想,又道:“我还有一个建议,不知当不当讲。”
李清月笑着回道:“这有什么当不当讲的,我虽是迎战吐蕃的主帅,但你这位吐谷浑王太后,才是此地的东道主,既有想法便说来好了。”
早年间弘化公主还说自己并不擅长军事布置,在对吐谷浑的戍防上大多还是听取裴行俭的建议,可人总是会转变的,这几年间有所成长的,显然并不只是李清月而已。
弘化道:“我在想,虽说唐军主力不能自中道拦截吐蕃大军,但若全然不对吐蕃大军做出限制,只希望能先行固守等待大唐援军,又显然不是我、敛臂还有裴长史的脾性。”
所以,当钦陵赞卓的兵马自牦牛河上游而来,向东挺进的时候,吐谷浑和西海都护府必然会尝试拦截住对方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