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眼前所见只是窗口一隅,却也不难想象到,长安城中还有无数处这样的地方,共同组成了这座关中都城的风貌。
这不由让她发出了一句感慨。
“这就是大唐盛世吗?”
与她所处的时代相隔千年的大唐盛世。
李清月托着下巴,将手肘搭在窗口,改了个更加舒坦的姿势,以便欣赏下方的景象。
当她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也正有一道酒肆开业的铜锣炸响了整座街巷。
一个个抛飞而起的灯笼则像是灯花迸溅,骤然吸引去了众人的目光。
没有烟花,却是另一种华彩纷然。
而在大酺的欢腾气氛之中,没人会因此而对其有任何的意见,反倒是捞着酒壶的客人尽数朝着那散财的铺子涌了过去。
看呐,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但李清月其实并未完全沉浸在下方喧腾中,毕竟她也不好喝酒这一口。
以至于喝彩声几乎冲破里坊之时,她竟耳力极灵敏地听到了另外一个声音。
那个声音可能只是在喃喃自语,并没有想要任何人听到。
偏偏因她身怀系统的缘故,还是将其收入了耳中。
那声音还很熟悉,正是方才一度走神的澄心发出的。
“……不是的。”
李清月闻言眸光一闪。
不是什么?
这不是长安盛世?
可此时的大唐虽还不到开元盛世,到底已经历过贞观之治了,关中的人口也早非隋末时候可比。
再以今日之所见场面,说这是盛世好像也没什么不妥的。
澄心浑然不觉自己的声音没能被掩盖在下方的动静里,反倒连后一句都被她那小主子给听去了。
那也实在是她有感而发的一句——
“不够体面的人……哪有机会出现在公主眼前呢。他们早去各州逐食去了。”
听到这里,李清月眉头微不可见地动了动,只因她好像听到了一个对她来说很陌生的词语。
当澄心带着钱袋下去结账的时候,她便状似无意地朝着卢照邻问道:“逐食是什么?”
李清月并不知道这两个字怎么写,只能依照着澄心方才念出的声音模仿。
但很显然,她模仿的并没有错。
卢照邻闻言,在脸上浮现出了几分愕然,“三娘子为何忽然有此一问。”
在此刻的大酺盛景之中,她本不该提及这样的事情。
李清月却只是固执说道:“我问你答就是了,你不是给我当向导的吗?”
卢照邻愣了愣,忽然想到了在他前来此地之前邓王李元裕对他的叮嘱。
那么难保这句话并不是公主要问,而是陛下要考校他一二?
他正了正面色,答道:“关中田地粮产不足,四面关隘又限制运粮进入,尤其是水路,几乎无法用于大量运输粮食。所以若遇灾年粮荒,陛下便只能令百姓出关,前往其余各州讨要食物,是为逐食……”③
李清月呆在了当场。
窗外忽然又响起了新的一声锣鼓,把卢照邻最后的几个字给吞在了满堂斗酒声中。
第30章
李清月是一点都没有想到, “逐食”居然是这个逐,这个食。
可按照澄心彼时自言自语的状态,卢照邻所给出的这个解释, 又应当没有出错。
这话中的语境是相符的。
【关中缺粮,让百姓流亡于外觅食,是为逐食。】
这完全是一个现代人很难在历史事件的记载中留意到的残酷事实。
在李清月的认知之中, 长安的政局风云才刚落下帷幕。
这是年轻的天子自权臣的手中收回权力,取得了阶段性的成功, 正要大展拳脚干出一番事业。
伴随着“上有所好”出现的投机倒把,也终究不会是这个时代的主流。
而当皇后、太子初立所带来的大酺三日到来之时, 因正当秋收, 也理所当然地让人能喘一口气。
百姓们不再像是平日里的情况一般,被限制三人以上的聚众饮酒,正可找亲朋好友共聚, 品一口长安庆典中的热闹劲儿。
但李清月忘了,打从她穿越到这个时代以来, 她见到的便都是长安上流人士的生活。
所以她不会觉得,饭桌上出现缠花云梦肉、素蒸音声部、樱桃蘸乳酪是什么奢侈的东西, 只恨自己还是个小婴儿,便无法品尝到这些“大唐风味”的美食。
她一面看着母亲协助计算官员四时衣物的开支,觉得九品官花五个月的俸禄才能置办齐一套真是有点奢侈,是该削一些支出。
却忘记对于更多人来说,要攒出租庸调便已不容易了, 更谈何四季数套衣物之说。
就算是身在这片庆典的场面之中, 她也不会去想,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有机会享有参与街头闲逛的自在。
那起码是已经大略解决了温饱问题的人啊。
至于那些不够“体面”的人, 因他们不是关中的粮食储备所能喂养得起的,对朝廷来说乃是多余之人,自然只能去外头自己寻找生路了。
李清月想到这里又忍不住往窗外看了一眼。
外头灯花酒宴依旧,甚至不知在哪处又多了一阵琵琶语。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长安城中的贫富差距是很能用一种东西体现出来的,那便是这处里坊距离皇城的距离。
而她现在所在的位置,事实上也确实未距离朱雀门太远。
毕竟,她今日还是要回宫去的。
那她看到的,从来就只是一部分的“长安”。
也难怪在她以一种看新鲜事物的眼光说出此为盛世的时候,会听到那样的一句反驳。
但这句反驳,也轻得像是在风里一吹就散了。
直到这句“逐食”的解释一出,方才重重地捶了她一记,让人无端觉得心中发闷。
卢照邻刚要再自逐食之事往下分析粮运弊病,忽见这位小公主朝着他示意了一个暂停说话的信号。
作为一个称职的陪客,他连忙止住了话茬。
一时之间他也顾不得去想,自己的这番答话是否妥当,便见那方才有一瞬目光沉沉的小公主,忽然朝着包厢门户的方向看去。
渐近的脚步声里那位先前下楼的宫女走了回来,小公主露出了个笑容,“澄心,你说我要不要自此地买些时兴茶点回宫?”
没等澄心答话,她已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虽说宫中美食多得是,但这毕竟是长安民间风味嘛。我想带一点给阿娘尝尝。”
澄心丝毫没意识到此地刚经历了一番插曲,见小公主兴致勃勃地挑选起带回宫的礼物,还拉上了宣城公主做那个口味鉴定之人,也不免觉得自己此前的感慨或许有些不合时宜。
安定公主还这样年幼呢。
小孩子看的,不过是个热闹罢了……
但她没看到的是,当这位小公主刚在长安城中欣赏遍了山车旱船、寻橦走索、百戏竞作和夜来酒会,在意兴阑珊中回返于宫中的时候,并没兴致勃勃地向着武皇后诉说起此番出宫的种种见闻,而是安静地趴在她的膝盖上好一会儿,才问出了一个问题。
“阿娘,你说什么才是盛世呢?”
“怎么突然想到问这个问题?”
武媚娘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有些讶然地看向自己面前的这个孩子。
这个问题若是由李弘问出来,她或许要觉得,这是从什么地方学来的词,像是刚开始学对话不久的人一样,想要弄明白每一个词语的意思。
那她或许还能给出个能让普通孩子听懂的答案。
可从阿菟的口中问出,她便要想想,这是不是当真在问询一件要事了。
想想今日她方出宫去一趟,或许正是从中得来的疑惑?
但这个问题……
武媚娘早年间随同父亲游历于各州,见证了各州风土人情,以及各自的难处,而后便被卷入了这深深宫闱之中,以至于在外界所传的贞观盛世里,她其实一直被困在这一方天地间。
所以若真要让她去解答,她自觉自己给出的不会是个令人满意的答案。
这并非她妄自菲薄,而是确然因她有所经历,故而不敢妄言评说。
在烛花又跳了一簇的声响中,她伸手扶了扶女儿小发揪上蹭得歪斜的金饰。
这个动作好像只是下意识而为的关切,又好像是一个暂时回避这个问题的信号。
李清月给自己换了个更舒服些的姿势,才听到母亲说道:“阿菟,这个问题太大了,盛世可能只是一部分人的,评判标准也各不相同,你得自己去看才好。”
“比起由我来说,不如你自己想到答案。说不定连你阿耶也没法回答出这个问题。”
毕竟,现如今的天下可绝不能算是盛世,那又要让人如何去描述,还要让一个孩子明白其中的意思呢?
“那——”李清月侧过头来。
见烛光投照的影子里,武媚娘的脸上也有着一片思量之色。
她想了想还是不打算将疑虑留到随后,便又问道,“阿娘,澄心是怎么进宫的呀?”
去年的万年宫中,阿娘将澄心和桑宁给留了下来,协助她完成搭线韩王李元嘉之事。
自宫女待遇之中也不难瞧见,母亲对她们两个有所优待。
若说没有对她们的背景调查一番,可不像是母亲这等行事谨慎之人会做的。
那与其她自己去问,还可能会因为她年幼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不如直接问能给出答案的人。
直接问阿娘!
武媚娘一听这话就笑了,“有你这么不打自招的主子,真是她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