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干咳了一声,“这是自然。”
这话是怎么说的。
既有将权柄从朝臣手中收回的意图,他这位天子必然要直起腰板来做事。
和婴儿想要一张大床能靠着哭的情况,可说截然不同。
他颇觉好笑地抬眸,便对上了面前女子沉静的目光,顿时意识到,她这话比起调侃,更像是在用这一句玩笑话出言安抚。
想通她何以有这番说辞,他面上的神情柔和下了几分,“旁的法子呢?”
武媚娘道:“陛下心善,不舍毁弃旧床,故而蛮力破之也是不妥。”
李治点头,“是有此意。”
他确对长孙无忌的种种举动多有不满,但也未曾忘记长孙无忌早年间对他的助力,也并未忘记,父皇临终前曾经说过,“勿令谗毁之徒损害无忌”。
所以无论这君臣之斗,是否要随着李治试图占据上风而激化,他都还抱有几分侥幸心理,或许舅舅还能迷途知返。
所以他并没有真要拿朝中“朋党”开刀。
武媚娘笑了笑,“那就先跳到圈外试试吧。在外面解决问题,总是要比在里面容易得多。”
李治目光微动,“跳出去?”
她伸出手,握住了那圈中的镇纸,在李治的面前晃了晃,就这么放到了圈外。
镇纸重新落在桌案上的时候,发出了一声轻微的碰撞声,恰好与那烛火爆出灯花的声响同步。
武媚娘语气坚定,“对,跳出去!”
“陛下比之婴孩,能做之事多出不知凡几。以妾看来,待另造了一架新床之后,老的那张还怕太难对付吗?”
“至于要跳到何处去?”她倏尔停住了话茬,见李治已有意动,这才接了下去,“您心中有数的事情,还问我做甚。”
接下去的话,可不应当是一个“昭仪”说的了。
李治既非庸主,自有自己的决断。
……
另一头的安仁殿内,躺在大床上的武清月打了个哈欠。
虽说母亲已经大方地将这床送给了她,作为她的所有物,但难保不会有宫人得了安排要再试试,为何会突然有这等嫌弃小床的巧事。
所以还是再醒一阵子为好。
性命攸关,再谨慎也不为过。
夜色渐深,这安仁殿外早已无有走动的人声,倒是从黄昏之时已开始落雨,在此时便成了淅沥打在屋瓦之上的声响。
也不知道是因武昭仪入宫后接连有孕生子,需避让寒气,还是因陛下常令昭仪伴驾,安仁殿位于宫妃居所之中最靠南端的位置,距离太极殿方向不远。
既避开了宫中四处湖泊以及几处山水池,也就少了些雨落池塘之声。
但这并不妨碍此地与整座禁宫有着相似之处。
以太极殿为核心的大内禁宫地势低洼,极易积攒潮气,到了春夏雨季更是如此。
有炭火驱寒,也免不了干冷转为湿冷的不适。
若非如此,李治在风疾日益加重后,也不会选择继续修建大明宫,随后将大明宫作为新的政治中心。
故而在宫门落锁之前,隔壁偏殿之中又多送了一笼银丝炭和两床兔毛填塞的丝绸被褥,防止才痊愈的李弘又再度为寒气所侵袭病倒下去。
可奇怪的是,比他更年幼的武清月却并不觉得有多冷。
她在被褥之下动了动指尖,发觉今日比起昨日,手指的抓握力还更强了一点,就连视线也清晰了不少。
就好像是有一种特殊的生命力灌注进了她的身体里,让她得以不完全受制于这婴儿身体的孱弱。
但武清月也没法确定,这到底是好体魄从母亲那里遗传到了她的身上,还是系统在倒计时时间增加后,给她提供了便利。
她呼出面板,上面已和先前有了区别。
两行字罗列在前,总算没有了那等寿数将尽的迫在眉睫。
【领土:宫廷御制婴儿床一架,紫檀木千工匡床一架。】
【能量值:70+2+(-4)(每日减少能量值1点)】
她此前的猜测果然没错!第一个数字代表的,正是她所拥有的“领土”。
因新得的匡床在面积上约莫是那婴儿床的六七倍大,便被额外加上了60日的寿命。
折算下又已过去的三日,最后剩余68天。
就算去掉那个动辄起伏的“2”,也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为她的下一次行动做好准备。
虽然到了两个月后,让一个三四月大的婴儿去占据领土,依然荒唐得很,但在这宫廷之中,两个月能发生不少变化了。
这就足够了!
反正她又不是一个人在孤军奋战。
眼下希望她活着的人,并不在少数,她总能迂回找到帮手的。
像这殿中就有不少。
不过许是因为她已有一阵子未曾发出动静,留守殿中的宫女已不再将注意力放在她的身上,转而做起了自己的事情。
澄心和桑宁的年岁最小,却最是聪慧,颇得武昭仪看重。
所以除却安仁殿中洒扫用餐的杂务,闲暇之余,二人还有些识字的课业。
可惜宫中的内文学馆还轮不上她们去进学,也就是在这夜间闲坐之时,叠上两副花笺,对着烛光之下的稿本抄录。②
武清月静心听去,还能听见几句压低了声音的诵念,隐隐绰绰的,好像正念到“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后面是什么?
是重复回来之后的“采莲南塘秋”……
一时之间,宫人絮语轻幽的江南采莲,夹着雨声,竟成了绝佳的助眠伴奏。
她听得眼皮开始发沉了。
她本也困得很,只支撑了小半刻,便已真睡了过去。
不知是不是静谧宁和的氛围更容易催生梦境。
她梦到自己坐在那栖于窗前的乌鹊背上,自帝都长安的上空擦过,倏尔有一叠文稿像羽毛一样落在她手中。
她小心地将其翻开,却见上头第一页写着一行“鹅鹅鹅”。
武清月怔楞了一瞬,这才想起,好像骆宾王是已经出生了,这首咏鹅也在七八年前被他写了出来。
但,初唐诗歌不当以这首开篇才对。
可她绞尽了脑汁,也没想起在咏鹅之前的唐代诗歌有哪些。
原来是她自己没文化,那没事了。
好在后面的她记得不少。
然而没等她翻开下一页,忽然有一阵劲风将她从那鸟雀的脊背上吹了下来,硬生生摔在了地上。
再没有比这更气人的梦境中断了。
她倒是没有像梦里一样地真摔在地上,可这惊变之下,她的额角还有些突突直跳。
更糟糕的是,她尚在昏昏沉沉间,甚至没分清此刻殿中到底有何人,母亲又有没有从立政殿回来,她就已听到了殿中匆匆走动声里,响起了一句高声的通报。
“皇后殿下到——”
皇后殿下?
武清月猛地惊醒了过来。
第6章
一想到在众多影视文学作品里,李治的那位王皇后都以被栽赃杀害小公主的形象出现,武清月再有多少困意,也得在此时烟消云散。
她本以为自己起码要再有一两个月,等到这长安春日转暖,她才有可能见到对方,却不料在此时就要与她见面了。
虽说宫人俱在,她不必担心自己的安全问题,王皇后也没这个对她动手的必要,但这种仿佛宿命一样的降临,还是让人难免先……
算了,重视一点总是没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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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别说知道“王皇后与小公主”这桩恩怨的武清月,这句皇后殿下驾到,让身在此地的宫人也都紧张了起来。
这其中甚至没有一点缓冲的余地,那声通传方至,皇后仪仗就已到了这安仁殿的院外。
“这才辰时,哪里是拜访登门的时候。”澄心小声嘀咕了一句,却不知因她正在床边,这话也落入了武清月的耳中。
要不是两月大的婴儿不便多动脑袋,武清月非得点头应和两下。
是啊,谁家好人在用早膳的时间登门拜访的。
比起登门,这更像是来兴师问罪的!
可想归这样想,澄心的脚步还是极快地跟上了迎接的队列,站定在了其中。
再如何奇怪于王皇后的到来,该尽的礼数也绝不能免。谁让这大唐禁宫之中,除却天子李治之外,地位最高的,就属王皇后了。
宫女开道间,这位大唐的“女主人”已迈步而来。
因这并非是朝会场合,王皇后并未身着雉纹白玉珮的礼服,只上着朱罗小袖,下着八彩织金晕裙,外罩一件裘衣御寒。
最能看出她这身份尊崇的,反倒是那蝉鬓高髻之上的十二金翠花钿与金凤垂珠步摇。
昔年李世民将李治与王皇后托付于朝臣之时,曾以“佳儿佳妇”说他二人,这话说得并不算错。
这位出身太原王氏的王皇后,无论是样貌还是气场上,都当得起这“佳妇”二字。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当后排的宫人小心抬眸朝着她脸上观望,见这张气势正盛的脸上,潜藏着三分郁卒不快之色。
而她上来就是一句冷声发问:“武昭仪何在?”
皇后有问,无人胆敢忽视,当即有宫人上前回禀,“昭仪尚未还宫,应当还在陛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