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月喜道:“有阿娘在此地主持,我就放心了。”
长安有太医署,洛阳也该有一个综合教导医术的部门。不过正如她之前和阿娘解释时候所说的那样,长安的太医署是为了给尚药局提供服务于宫中的人手,也兼任为官员的看诊,洛阳这边却可以尝试着有一些突破性的变化。
比如说,将其和民间看诊结合在一起。
这便等同于是因皇后怀孕的缘故,小公主出于孝心请来神医,却福泽于洛阳百姓,这一出连环下来,势必能进一步稳固在洛阳的民心。
对于百姓而言,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活着。
而医疗,就是其中重要的一个部分。
就算没能请来孙思邈,将这些医者统一经由太医署的官员栽培一二,再放回民间,所能救治的病症也必定会更多。
至于另一面,她也不必担心会因为此事而耽误孙思邈的行程。按照李淳风所说,孙思邈已有打算在这两年间停下来脚步,重新收拾一番医书了。
他毕竟年岁渐长,不再能有足够的体力走遍名山大川,是时候从亲自问诊发展到完善医学体系,将平生所得记录下来了。
李清月琢磨着,她既然知道孙思邈的成就有多重要,也势必能对他的种种需要都倾力满足!
当然,这要先等她能见到人。
在努力说服了母亲不必为她的出行而担心后,李清月带着澄心、卓云、唐璿还有卢照邻等人一并跟上了李治回返关中的路途。
正好刘仁轨作为随行官员也要回关中,路上还能再尽到一下当师父的责任。
刘仁轨反正是已经认识到徒弟有多能折腾了,向她多提醒了几句注意沿路平安,便也没再多说什么。
当这一行返京的队伍过了潼关后,天子仪仗朝着长安方向去,李清月则率领着那一队人往华原去找人。
事实上,要找到孙思邈的家并不难。当抵达此地后,提起孙神医的名字,村人纷纷为她指明了道路,直到停在了南五台山脚下的一座村屋面前。
比起后世所称药王盛名,这座住所真是寒酸至极。
唯独能值点钱的,竟是挂在院中的不少风干肉,似是由村人送来的,再便是那满院子正在晾晒的药材。
她让人上前扣了扣门,便见里屋推门而出了个未到及冠之年的年轻人,穿着一身褐布短衣行到了门前。
这年轻人眉眼温和,隐有几分书卷气,比起做药材行当的,倒更像是个纯粹的读书人。
李清月留意着他的手,发觉这也确实更像一双握笔的手。
在她打量着对方的时候,这年轻人也扫了一圈来人,似乎是有些讶异,这等身份的贵人居然不在长安城中求医,而是找到了这里。
想了想他们只有可能是来找孙思邈的,他一边推开了院门一边说道:“家父并不在此。还在四方行医采药。”①
家父?李清月愣了愣。
若是她没记错的话,孙思邈应当起码有八。九十岁的高龄了,为何他的儿子才这么小的年纪。
可想到自己此行前来不是来追究别人家事的,她又将这份疑问给压了下去。
而是如实向着这位自称名为孙行的年轻人说明了来意和身份。
皇室公主亲自驾到,让孙行惊了好大一跳。要知道往年间也只有父亲去长安觐见的份。
虽然父亲无心官场,只想四方行医,可他这个儿子却是要念书,走科举之路的,在获知了李清月的身份后,难免表现出了几分忐忑。
在将人请进屋后,他便回道:“说实话,我也不知道父亲此刻在何处。”
“他寄送回来的信件之中也未曾言明他要在何时回返,只说他打算在前两年完成的备急千金要方基础上,再写一本千金翼方,取自如虎添翼的意思,以便能作为千金要方的补注。”
似乎是为了证明他所说的话并非胡言,他也不是在应付这位年纪太小的公主,他转头就自后头的柜中将一封书信取了出来,朝着李清月递了过来。
“这是家父在半年前寄送回来的家书,不瞒公主,就连送信之人我都没能看到,就瞧见这封信被放在门口了,足可见他有多不想被人打扰了四方看诊的清净。”
李清月伸手将其接了过来,心中稍觉有些遗憾。
若真如孙行所说的那样,他在信中也不可能留有太多的信息。
果然,当李清月打开这封信,见其中的文字和孙行方才所说的并无差别。要从这一段想要修编千金翼方的想法和对家人的问候之中找出他所在的地方,当真有些麻烦。
可忽然之间,孙行瞧见这位小公主的动作停顿了下来。
当她重新开始有动作的时候,她将那张信纸朝着自己的面前又凑了凑。
系统带来的体质提升,并不只是四肢的力量,就像她在婴儿时期就表现出来的那样,还包括了五感的提升。
除了几个月大时候提前发育起来的视觉,还有……嗅觉。
所以这应该不是她的错觉,而是在纸墨的味道之外,她还闻到了信纸上的一股……
硫磺味。②
第55章
可有点意思的是, 李清月将信纸又翻来覆去地端详了一番,却没从这上头发现硫磺的颗粒。
反倒是在信纸的背面有一点微微泛蓝青色的细碎粉末,沾染在了纸面之上。
以她闻来已有一点重的硫磺酸味, 不应该这么不明显。
她又环绕观望了一番周围,“这间屋子应该是你用于读书的,不将药材放在其中?”
忽然听见她这么问, 孙行连忙回道:“正是。寒舍简陋,也只有此地能用于待客了。”
好吧, 可以确定,不是等信送到之后沾染上的。
“那便奇了……”李清月小声嘀咕。
她身在宫中, 对于天下到底有多少品类的纸张心知肚明, 其中绝没有一种是硫磺熏白的纸张。
或者说起码在如今这个时代,对于硫磺的应用还停留在相对粗浅的状态。
那么倒是有一种可能可以解释这个结果。
那就是这张纸所处的环境之中,有逸散出来的硫磺蒸气!
“你阿耶有固定采购石硫磺并且自己提炼的地方吗?”李清月忽然问道, 在孙行还有些不明白她为何忽然有此一问的时候,她又将信纸的背面泛蓝处递到了他的面前, “最好还要同时接触到这个东西。”
孙行小心地端详了片刻,眉头拧起。
比起父亲的那些亲传弟子, 他这个做儿子的在医术上并不算擅长。
但耳濡目染之下,他也能炮制炮制药材,为此地的村人看诊,所以要将这一点痕迹认出来并不难。
这是……
“这是空青。我父亲曾经用它水飞点眼,用来明目。”
说到这里, 他露出了几分若有所思之色。
又听安定公主追问空青由来, 孙行便答道, “空青此物的生长条件很苛刻,据我父亲说, 他行医数年,也只在蜀中山谷见过。此地还不做随意开采,只定在每年三月份的时候,自某种特殊的铜矿边上挖掘出一部分来。”
“蜀中还有一种说法,说此物能利九窍,通血脉,长久服用就能延寿,所以往往不将其对外出售。”
李清月垂眸沉吟。
以孙行话中所言,这个空青应该就是某种蓝铜矿伴生物。
按照唐人对于矿物的开采能力,还不足以找到其余出产地,便令其成为了蜀中特产。
“蜀中也产硫磺?”李清月追问。
孙行迟疑着点了点头,“我父亲留下的千金要方记载里,遵循的是早年间陶弘景《名医别录》中的说法,硫磺出自东海牧羊山谷,太山以及河西山谷之中。但以我父亲贞观年间在楚、蜀二地行游之中留下的记载,蜀中应该也是有的,而且不少。”
“公主方才问我父亲是否有提炼硫磺的地方,在蜀中确实有一处。毕竟,药物之中,玉、石门类的不在少数,出产于益州的尤其之多。”
见李清月颔首示意他说下去,孙行继续说道,“便如抑制风痹、养护肝胆的曾青,除寒热邪气的朴硝,消除胃胀邪气的硝石,医治蛊毒蛇毒的肤青,医治火疮死肌的青琅等等,均在蜀中山谷里产出。”
“家父为能以低廉价格获取这些石矿药物,便与此地一名石矿商人往来频频……”
他试探性地开口问道:“公主的意思莫非是,家父此刻身在蜀中?”
“也只能是一番猜测了。”李清月将纸中含有硫磺之味的发现也一并告知了孙行,而后说道,“毕竟,谁也不能确定,你阿耶会不会只是将纸和空青都给一并带出了。”
这也是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孙思邈甚至有可能是在完成了在蜀中的采矿备药工作后,在离开蜀中的路上,才想起来要给家中送一封信。
若真是如此的话,她此前的推测便显得有些立不住脚跟了。
“不,他不会,起码空青这个东西不会!”
孙行深吸了一口气,见与公主同行的众人都因这话拔高了音调而纷纷盯向了他,忽觉压力倍增。
但他还是努力以平稳的语气说道:“蜀地石玉,多有服食过量招致后患的情况。比如昔年家父拜谒梓州刺史李文博,发觉他因过量服食白石英而患上了消渴症,可惜最终没能治好,只能眼看他撒手人寰。”
“白石英用在方剂之中能振奋精神,尚且如此,空青能通九窍,难保不会如此!”
“家父曾经告知于我,若不能将此类药物钻研透彻,绝不贸然将其用在药方之中。自然也不会将其在离开蜀地后随身携带,以防为人滥用,招致祸端。”
孙行笃定地说道:“所以倘若公主所料不差的话,家父确实身在蜀中。”
蜀中啊……
得出了这个结论,其实是应该让她感到欣喜的,可也恰恰是这个结果,让她有点犯难。
她之前跟李治说过,等找到了人,她打算亲自去请。
在她早已盘算好了一番说辞的情况下,应当更有机会能将孙思邈接去洛阳,甚至将他著书立说、教授弟子之事也选在此地。
若是获知孙思邈身在河南、山东、山西这样的地方,从长安出发前往,因大唐官道已基本建设完成的缘故,几乎不会有什么麻烦。
有屯营兵马随行,就算是李治,也不至于需要担心她的安危。
可蜀中却……却有些不妥。
这里固然在南北朝之前就已经以蜀锦知名,甚至堪称经济优渥。乱世交锋中,也因天险隔绝而保留下来了更多的人口,但——
其间风俗却多为关中人士所鄙薄,觉得此间之人好斗犯上,情缘淡薄,还多有劫道之举。
贞观二十二年唐太宗令剑南道伐木造船,当地长官急于求成,还一度酿成了三州动乱,直到朝廷军队抵达,才将其平息下去。
说这里是龙争虎斗的混乱之地也并不为过。
正因为此地不是什么好地方,所以遥领益州大都督位置的,也往往不会是很受宠的皇子。
比如说,现在遥领这个位置的,就是李治的三儿子李上金。
而更可惜的是,既然是遥领,李上金自然不会身在蜀中。
想想看吧,连挂着名头的那位都不在川蜀地界,那倘若她直接冲到李治的面前,说她想要去蜀中找人,李治会给出何种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