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西塔心里有了底,薇薇安手里握着那本《感知魔法入门》,也感到前所未有的清明。
“为了感谢您的借阅,”薇薇安慢吞吞地起身:“我为您弹奏一首曲子吧。”
“谢谢。”露西塔从善如流:“我可以点歌吗?”
“不行。”薇薇安干脆地拒绝:“我的时间不多了,弹一首少一首。我就要弹它。”
“什么?”
“《薇薇安的庭园》。你会喜欢的,我觉得。”
薇薇安抱起她的大提琴,露西塔坐在圆桌边,是她唯一的听众。
今天的太阳格外和煦,大片的光线洒落下来,整个露台都笼罩在金色的梦里似的,晒得人心都柔和了。
薇薇安抱琴的身影拉下长长的影子,秋日半枯的茑萝瑟瑟地颤抖。
她笑起来,笑意模糊。
这是当初那部同名电影设计的插曲,作曲者和剧目作者是同一个人,眼下就坐在她的眼前。她形销骨立,神情温和,那微醺似的感伤叫露西塔不由深深动容。
与剧目的主题相似,这首曲子写的是她回不去的少年时代,彼时的欢聚、热闹的大家庭在时代的洪流里离散,远隔山海,弥留者也只能徒然地表达思念。
大提琴的声音低沉如夜幕里汨汨的溪流,如同一个迟暮的声音在缓缓讲述一个过去的故事,如同被裁剪着的蝴蝶标本,簌簌落下死去的生命组织。
“那一定是一段动人的时光。”露西塔说。
“是的,那是。”薇薇安回头看向光来的方向,不知道在怀念着什么。
一曲终了,她整理好情绪,回过头看露西塔:“所以,会有那一天的,对吧?不再有离散的、和平快乐的一天。”
“会回来的,那样的年代。战火终将熄灭,我们会有更好的和平。”露西塔直起身子,一字一句慎重地说:“我向你保证。”
薇薇安仰头笑:“谢谢你倾听我的遗愿。”
露西塔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最后仍是什么都没有说。
分别的时候,薇薇安不方便活动,没有送她。
露西塔下楼梯的时候,薇薇安忽然在楼梯上喊了她一声:“如果我今天没有生病!”
露西塔回头。
“如果我不是只有几天的生命了,你会告诉我这些秘密吗?”薇薇安问。
露西塔动了动眉梢,回答道:“我今天没有对你说一句谎话,薇薇安。我的答案是,不会。”
薇薇安没有意外。
她说:“不管你是不是人类,不管你是谁,希望你快乐,露西塔。”
“……谢谢你,我会的。”
露西塔没再回头,重新关上了这里的大门,将这座独栋房子留在了背影里。
薇薇安的时间不多了,露西塔一直都知道。
趁着这几天秋收人们在外活动,客流量最大的时候,她把种子店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在这个天气阴沉的黄昏,她又收到了一封邮件。
依然是熟悉的那个邮差,露西塔照例折了一朵秋蔷薇给她。
打开信件,也依然是蓝钟街11号的来信,是那本她借出去的《感知魔法入门》。
她心里一沉,翻开那本书看。
书里夹着一页笔记纸,上面的字体看起来有些虚浮,但依稀能看出主人刚俊的功底。
“露西塔:
谢谢,牵着晚风拂过桔梗花的感觉很不错。
我很遗憾我在最后几天才进入这个世界,但短短的一瞬已经足够美丽。
真希望所有人都能感知到那样的美丽,我们原有无数种可能性。
你单方面的朋友,
薇薇安”
露西塔心里一沉,几步之间将城市的空间折叠起来穿梭其中,霎时间落脚在了蓝钟街11号对面。
这次的大门是开着的,几个戴着羽毛帽、拎着手杖的黑衣绅士在里面进进出出,其中一个还在本子上记着什么。
露西塔心里一沉。
她走上前去,问那个正在写字的中年女人:“这里以前的主人是我的朋友。请问这是在……”
那个女人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你是西泽的朋友?”
露西塔点点头。
“你不知道她去世了吗?”女人微带讶异地问:“就在前天,结核病去世的。怕传染,遗体都不好处置,好在她一早和律所说好了,留了点处置费,她的几个好心的同事才帮着请人将她的遗体运出城去了。”
露西塔这才发现,女人手里正一条条记载着的,是这个房子里所有值钱的家具。
书桌、衣柜、琴架、壁灯,一件件地被记录在这张薄薄的小册子上,这就是薇薇安一生中留下的仅存的痕迹。
“这是……”
“无主之物,政府会收回这些东西,将它们拍卖掉,所得的款项会用来建造孤儿院或者疯人院之类的慈善机构。剩下的空房子,还要还给房东。”女人见露西塔衣着体面,耐着性子多解释了一句。
她张了张嘴,最后说:“她的遗体,会运到哪里?”
“从城东门出去,东南边你能看见一处森林,她们会将这些有传染病的尸体运到森林深处去。”
“……谢谢。”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应该还有一章比较短的,因为榜单字数还没写够,枯了
第101章 群鸦之塔09
天色一直阴沉沉的,将雨未雨。
在露西塔有点茫然地徒步走到家门口时,大雨毫无预兆地浇了下来,猫和狗一只只地往下掉。
露西塔立在院门前,有点茫然似的,被兜头浇了一头一身,浇透了。
她愣了一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忽然想,都入秋这么久了,天气怎么还像夏天一样诡异,这雨说下就下。
忽地一声惊雷炸响,伴随着闪电,将这条昏黄而泥泞的街道都照亮了一瞬。
她如梦初醒,“噔噔蹬”地跑到客厅,匆匆从进门的衣帽架上取了自己夏末时定制好的钴蓝色斗篷披在身上,又从门厅的架子上取了一盏玻璃罩着的鳇目风灯提在手上照明,推开院门就跑了出去。
路边的老树反射着朦胧的水光,大雨摧落了一地半青半黄的树叶。
雨中的街道格外寂静,偶有穿着雨衣雨鞋行走的路人匆匆穿过,雷声隐隐,满地的水洼倒映着模糊的灯光。
城东的门很好找,她匆匆将空间折叠了两下,从缝隙中穿梭过去,眨眼之间就出了城门。
再往南去,就是一座方向难辨的森林。
这座森林名叫德缇丝森林,遥远之森。
传承古老的独立城池总是如此,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城南总会有一片或大或小的森林,贵族们的狩猎场所通常会设置在这里,当然维克托黎也不例外。
因此,围绕着森林的边缘,分布着一带贵族的庄园。
或许那些为这里的贵族服务的赶车人可以轻易辨得清方向,但露西塔不行。
德缇丝森林笼罩在越下越大的雨雾里,朦胧的水烟凝聚在森林的上空,树杈状的闪电从远端延伸而来,看起来仿佛没有尽头。
露西塔朝森林的方向折叠了两步,顷刻间就站在了森林的边缘。
接下来,就要靠她自己走了。
那个书记官说得不清不楚,只说会将这些遗体运到森林深处去,没说会怎么处置。她一时间也懵住了,没来得及细问。
是将尸体烧成骨灰装起来运走,还是整个儿地埋到森林深处,再或者是埋也不肯埋,直接乱葬岗似的丢弃?
曾经在格兰德处理瘟疫的时候,路过格兰德和法洛斯中间的城池,她不是没见过那些森林里被丢弃的尸体,它们的宿命就是喂饱了秃鹫、甚至一些饥肠辘辘的野兽的肚子。
想到那个一丝不苟的女人可能会落得那样的地步,露西塔就感到难言的凄冷。
她往下拉了拉兜帽的帽檐,挑着风灯慢慢地进去找。
若是平时有月亮的夜晚还好,可以根据月亮的位置辨认方向。
可惜这样大的雨夜,别说月亮了,连夜枭的叫声都听不见,一切都覆盖在惊雷和大雨声中,环绕在露西塔的耳侧,别无一切杂音,安静极了。
她埋头向前走了数百步,忽觉不对。
四周的生机变得越来越薄弱,但即使是用生命之眼看去,除了生机异常薄弱外,也看不出别的异常。
人没有空气就活不下去。
你知道身周的空气都被抽干的感觉吗?
生机越来越薄,浓烈的窒息感围绕在露西塔周身,直到她终于开始觉得危险,不再往前走了。
生命的触角早已从她脚下伸了出来,穿越十里的土壤,触角与森林里所有植物的根须绞在一起,那些根须里的生机扰乱着她的感知。
就像在当初定格的伊里斯花园中唯一的时间之力一样,现在这块地生机断绝,只有露西塔本身的心脏还在规律而顽强地跳动着,像是永夜之地里唯一的一盏风灯。
生的触角朝外交缠探索,直到她忽然意识到一点异常——感知,会感知到虚无吗?
没有的东西,怎么会被她的触角感知到?
所以,她感知到的那些、与“生”相违背的、令她的“生”有窒息感的气息,并不是虚无的。
那是——“死”!
那是万物沉寂之处,是堆叠起的皑皑白骨,是熄灭的音容和心智体,是肉.体死亡之所,也是灵魂死亡之所。
一缕缕黑气缠绕在她的感知触角上,顺着末端一直流淌到她的心脏。
进入生命世界层后,她一直隐隐感受到的那层壁障轰然碎裂,纯粹的安宁欢歌的假象被打碎,另一半的腐朽、衰竭和枯萎带着腥气扑面而来。
它们与“生”交织在一起,最终填满她感知中另一半空白的地方,生中可以死,死中亦可生,相互融合、相互转化,最终成为完善的、可以不断转化的生命规则,被她握在手掌里,再轰然消散。
好了,现在她可以探测哪里是死气堆积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