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简单地整理了一番,背着自己简陋的行囊和心爱的大剑,徒步离开了这里。
同年八月,放牧回来的梅格为这个村庄带来了一个爆炸性的好消息:女爵死了。
听到消息的时候,村民们正在组织当年的秋狩,聚在村落中间的广场上。
这个消息如同一滴油滴进了一锅沸水,人们哄然炸开,从不敢置信再到开始热烈的讨论,只有一个背着大弓的中年人吸了口气,神色凝重。
她揪住梅格的领子,急切地问出了那个大家最关心的问题:“怎么死的?”
“据说、据说是刺杀。”
“刺杀的人呢?”
梅格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不迭地摇头:“似乎没抓住,女爵的女儿们为了继承权争得不可开交,据说隔壁的子爵早就盯上了这块地,也在虎视眈眈。刺客在通缉,但似乎没多少人在认真抓刺客。”
女人松了口气。
她松开梅格的领子,望向东面辽远的草原,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是八月了,原野渐黄,不见人烟。
作者有话要说:
Kefira,希伯来语,年轻的狮子。
第113章 龙坠之城05
这是珂斐尔第一次走出草原的最西侧,从南部丛林绕道,来到了草原东部。
到了这里,她才知道,自己生活了多年的草原有一个名字,叫做兰多斯草原,遗弃之地。
与草原相邻的最近的东部城池,也是最近的大陆国家权力的西界,就是女爵稀少的领土之一,兰多斯城。
她在兰多斯城逗留了一个月,以摸清女爵府的构造和布防。
小时候的珂斐尔只会将剑刺向女爵的卒子。而随着她逐渐长大,她早已发现,只杀死那些卒子是没用的。
她要卸下亲人们肩膀上担负的重轭,因此现在她要把剑指向更高处了。
珂斐尔与流浪者一同坐在路边的角落里,隐在阴影中,目光从路上稀疏的人流中穿过,落定在越来越近的一辆马车上,心里的杀意逐渐酝酿起来,几乎酿成了一阵阵的剑鸣。
她不动声色地抚摸着浮雕的黑铁剑鞘,微不可闻地自语道:“别急,好姐妹,一会儿有用得着你的地方呢。”
路边的角落实在不是什么好地方,满地的生活垃圾、从富人的府邸侧门丢出的死鱼和冷面包纠缠在一起,发酵出一种令人窒息的腥臭,发黄的酸水从垃圾堆下流淌出来。这些和流浪者们一同隐在影子里,形成这个城市驱赶不去的暗面,与光面仅一线之隔,却无人垂下一丝怜悯的眼神。
珂斐尔收敛起全身的锐气,藏身在此已有数日,长长的黑色刘海遮掩住她老虎般棕色的眼瞳。
这里的气味几乎已经将她腌入味了,适应多日,倒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离家之后,珂斐尔囊中羞涩,城市里的旅馆又令人咋舌地贵,是以一个月来,她始终在这片阴影里栖身。
别看这里又脏又乱,却也不是那么容易待的。贵人有贵人的活法,乞丐与浪客也有自己的生存规则。珂斐尔刚在这里落脚没多久,就被这片区的老大给盯上了。
在珂斐尔一人干翻了她为数不多的小妹后,老大成了她的朋友,眼下就在她身边喋喋不休地烦她。
老大说是老大,其实年龄也不大,十八九岁的一个青年,带着一帮小妹靠偷窃打劫过日子。
初次被珂斐尔打服后,老大拍桌子请她喝酒,结果把自己喝得醉醺醺的,要两个小妹扶着才勉强走得动道。
珂斐尔不愿与她多纠缠,老大却醉醺醺地缠上来,要与她称姐道妹的。
珂斐尔看不惯,就问她:“你有手有脚的,为什么偏要干这个?”
老大扑在她身上,打了和酒嗝,反应了一会儿才怪声怪气地“哈”一声:“没吃过苦吧,小家伙?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姐姐给你个忠告——”她捏起拳头在她眼前比了比:“这世道,有拳头才能过得好啊。”
珂斐尔张了张嘴,最终也懒得多管闲事,只说:“我拳头比你大?”
老大嘿嘿地笑:“那可不,妹妹你是这个。”她撞了撞珂斐尔的肩膀,挤眉弄眼的:“你拳头大,听你的。”
“那我现在让你闭嘴。”珂斐尔冷冷地丢下一句话,头也不回。
老大被噎住了,似乎觉得失了面子,在后面讪讪地笑。
只是珂斐尔到底要在这片街区落脚,总避不过与老大打交道。
不过,这倒也不算是什么坏事。
老大看人下菜碟的本事可谓一绝,珂斐尔并非唯一一个让她表现出亲热的人。她试图把珂斐尔留在她的小团体,与附近街区的“盟友”会面时经常叫上她。
一个月来,从老大这帮人隐约的言谈里,她也咂摸出一点味儿来。
天高皇帝远,在兰多斯城,即使是女爵这样地位最微末的贵族,也能在这里称王称霸、横行一方。
这些在权力场上势力单薄、被发配到大陆国家最西部的边陲小城的小领主们,能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生存下去而不被吞并,靠得不仅是如狼似虎的斗志,还有见风使舵、寻找靠山的本事。
女爵是女爵,却又不仅仅是女爵——换句话说,瓜分草原的,绝不是女爵这样的小人物。
这些草原边的边陲小城,不过是东方的权力中心放在这里以供驱使的一只只眼睛——或许也有不甘受驱使的,但它们早已在草原被入侵前消失在了一次次城池间的冲突里。
在那些隐晦的暗示和窃窃私语中,珂斐尔感觉血管里流的好像都是酒精,老大在里面放了一把火,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实则内里的五脏六腑都已经燃烧起来了。
而眼下,杀人的剑已经蛰伏了太久,需要肮脏的血来为它开第一次刃。
近日,不知老大是否从珂斐尔早出晚归的行迹中发现了点什么,渐渐地不再那么努力地游说她留下来了。
此刻,她正在珂斐尔耳边聒噪个不停:“我算是看明白了,你这样的人,兰多斯这样的小地方压根留不住你。接下来是不是要往东去?”
眼看着女爵从马车上下来,进入了对面的马具铺,珂斐尔分神乜了她一眼:“往东去?东边有什么?”
“霍,你是真没出过门啊?你问我东边有什么?”老大讶然,捻捻手指比了比:“就咱们女爵,别看在这里威风,搁东边算什么啊?”
她左右看看,压低声音神秘道:“斯图亚特家养的看门犬而已。”
珂斐尔挑了挑眉,做出一副有兴趣的样子。
老大也不知道更多了,但珂斐尔难得的求知眼神让她有些飘飘然,便强行从听到的传闻中搜罗出一条消息来:“斯图亚特家知道吧?哪怕放眼六国也是数得上号的大贵族,咱们布鲁贝尔王国的。前几年,还听说他们家的一个侯爵广召各国勇士,想替自己女儿驯服一头龙做坐骑呢。好家伙,死了多少人在格兰德城的山柱林下啊,最连靠近格兰德的一座城都被愤怒的巨龙给焚毁了。”
老大说得夸张,珂斐尔也听出多少有编造的成分,却没有戳穿:“龙,很厉害?”
“当然了,那可是龙。”老大真情实感地感叹,声音都有些飘忽:“格兰德占据着整座大陆的中心,所有国家的纷争都默契地绕过那个地方。也幸好她们不爱向外扩张,不然哪有我们人类落脚的地方啊——”
“嘘。”珂斐尔忽然出声,将老大眉飞色舞的讲述打断了。
她的眼神落在对面的马具铺门口。
女爵的终于从马具铺迈出了脚。
她看起来不大高兴的样子,似乎在与随从抱怨着什么。
一个贴身随从、左右各两个护卫、一个赶车人。
如果不考虑护卫的忠诚度的话,这个排场对于一个女爵来说,已经相当奢侈了。但珂斐尔早已摸清了,这些护卫原先不过是乡下挑选出来的农民,没有受到所谓骑士精神的教育,也没有什么要守护的荣誉,遇到危险能不临阵脱逃就是好的了,实在不能指望更多。
难得的亲自外出,看起来并不严密的护卫,青天白日,人流就是最好的遮掩。
一个月来,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
女爵大概也想不到,会有人在光天化日下冒着生命危险,刺杀她一个小人物。
但危险就是这么发生了——一把大剑忽然从角落里穿出,直朝女爵面门袭来。
女爵虽说平日也习剑,但到底养尊处优,眼瞳里倒映着那道如雪的剑光,身体却躲闪不及,被一剑穿透了右肩。
登时血流如注。
剧烈的疼痛让女爵一时意识模糊,旋即发狠咬破了舌尖,顶着穿肩的大剑硬生生拔出自己身上的佩剑,反向来人逼去。
那人抽剑躲闪之时,女爵趁势滚在了地上,后退几步,躲在护卫身后。
几个护卫已经慌张地连连退后,被女爵拿眼风扫了一刀,慑于积威,硬着头皮拔剑,向来人砍去。
人群哄然大乱,一阵喊叫与忙乱的踩踏之间,只听得随从扯着嗓子喊:“来人!来人——”
第二嗓还没喊完,就被珂斐尔一剑甩过来,割断了脖子。
赶车人不知逃到了哪里去。
几个护卫到底佩剑在身,兵器难防,珂斐尔到底战斗经验不足,被人一刀砍在了左臂。
她闷哼一声,回身就是一剑砍下。
几个护卫相继被砍翻在地,珂斐尔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提着滴血的大剑,一步步走到女爵身前,垂眸看她。
女爵已知今日凶多吉少,一边慌乱向后撤身,一边捡起手边的剑,试图防御:“你要钱吗?我有很多钱,别杀我、别杀我——”
珂斐尔一剑打落了女爵试图格挡的佩剑,继而踩住她仓皇试图爬走的后背,一剑穿胸。
这时,人群又发出一阵喧闹,一队穿着甲胄的护卫似乎正穿过人流朝这边赶来,隐约有“大少君”什么的字眼裹挟在喧闹声中,在她耳膜边划过。
珂斐尔心知此地不宜久留,当即提剑就朝反方向跑去,拐进了一条昏暗的小巷子里。
是夜。
兰多斯城东侧,贫民窟矮小的木头房子中间,一处僻静的院落,屋侧的草垛忽然发出窸窣的响声。
珂斐尔从里面悄悄地探出了头。
这是她早就看好的一处栖身之所,里面住着一个独居的六旬老人,身形瘦小、有些耳背、眼睛也有些昏花。这座草垛是春夏时节堆起来的,给羊儿准备的秋冬的口粮,这个季节还没到动它的时候,最是适合在此藏身。
她在里面存放了一些干粮,此时补充了一些体力,也给自己的手臂做了一些简单的包扎,揣度着就在今夜寻机离开。
谁知刚往外爬到一半,就听得这一个月都没来人的院落大门被人“吱呀”一声推开,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奶奶,今夜全城戒严,我是实在没地方去了,就让我在家将就睡——”
后半截话被来人吞在了嗓子眼里,没能说出来。
她睁大了眼睛,与半个身子在草垛里的珂斐尔面面相觑。
这人是老大。
屋子里传来老人隐约的喊声:“滚出去!”
老大没有应答,看着珂斐尔被简单包扎着的左臂,眼睛渐渐亮起来,倏地从腰间抽出了自己平日横行街里的佩刀。
珂斐尔已经从草垛里爬了出来,嘴唇苍白,以剑拄地,一边无声地喘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老大。
老大张了张嘴,有些兴奋似的,似乎想喊出来,但不知怎的始终没出声。
过了几秒,老大似乎泄了气似的,朝前走了几步,只与珂斐尔保持着安全距离。
珂斐尔不敢弄出动静来,老大不动,她自然也不会轻举妄动。
就见老大谨慎地维持着防御的姿势,朝门外努了努嘴:“走吧,就当我今天什么都没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