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你有没有做坏事,如果做坏事,就会惩罚你。”
这哄小孩的语气让德尔菲娜反应了过来,不满道:“姐姐!你骗小孩呢?”
露西塔翻了个身,笑了起来。
德尔菲娜又说:“祂才不会知道我有没有做坏事,世界上这么多人,祂怎么管得过来?反正我从来没见过祂。”
“傻孩子,祂也不会让你看见的。”露西塔摸了摸她的头发,心里却被德尔菲娜又勾起了隐忧。
她已经很久没见盖娅了,很多该出现的时候祂都没出现。想到最后一次见面时盖娅的状态,她心里有些焦灼,准备回去后布置一个仪式魔法,看能不能像那年秋天一样请祂出现。
只是她担心盖娅自己不愿意再出现,那再请也是没用的。
篝火渐渐烧灭了,欢歌的战士们也陆续离开,夜色渐深,虫鸣不绝于耳。
负责后勤的士兵默默把剩余的杯盏收起来,又将火扑灭,仔仔细细检查了没有火星,才陆续离开。
两人仍躺在草地上,都不是身体脆弱的人类,也没什么疲惫感,便有些依依不舍不想回去。
原野下露了,草叶都被沾湿,四下被嫩草和报春花包裹着水汽的香味围绕着,星垂四野,很难让人不留恋。
露西塔被勾起了心事,正在神游中,忽地听见神庙中传来一个低低的女声:“若您有知,请您庇佑我的妈妈不要受人欺负,庇佑白河村今年能丰收,别再饿死人。庇佑将军成功占领索黎斯城,让我能把妈妈接过来安顿好……”
大概她每晚看到的万家灯火,其实闪烁着的永远是这样朴实的愿望。
露西塔心中一动,起身往庙里看去,谁知那个年轻人刚偷偷摸摸地出来,正巧撞上了露西塔。
露西塔还没说话,那人慌乱地抬起头,就看见一张露西塔的面孔。
她顿时呆住了:“神……”
这话说得含糊,露西塔没听清楚,下意识追问道:“你说什么?”
月色下,她的面容能勉强辨认清楚,与庙里高大的神像相对而立,一个在内、一个在外,仿佛她站在镜前,倒映出她真实的形容。
那人回头看向庙里的神像,神色恍惚:“您是什么神呢?您是来实现我的愿望的吗?”
那一声询问很轻,却饱含着无助的希冀。
露西塔的心脏在那一瞬间仿佛被什么给攫取了,微微一刺,耳边响起轻微的、琉璃碎裂的声音。伴随着那声碎裂,她所感知到的世界仿佛被拂去了一层厚厚的灰尘,露出最真实的生动模样。
露西塔没有回答。
她定定地看着那座残破的石像,不知何时蛛网被拂去,灰尘也消失不见,残损的身体在月色的洗礼下熠熠生辉,仿佛从未被世界遗弃过。
许久,她低声说:“我不是创世神。”
第135章 春雪荒原05
早在收到斯塔夏那封信的时候,露西塔就有一个隐隐的猜想。如果这座神像真的是她,那必然是钟表匠曾给她建立的神庙遗址。
可惜石雕的神像被风化得太严重,即使她亲眼见到,也不能肯定就是自己。
直到今晚有人在神像前祈祷,那祈祷一声声环绕着传入她的心智体中,那一刻她才彻底确认,这座神像指向的就是她自己。
壁障碎裂的一瞬间,无数的信息汹涌而来,一声声祈祷纠缠着神庙鼎盛时的钟声渺渺回荡,那是她数百年前不曾听到的祈祷。
露西塔救了钟表匠,于是拥有了自己的神像,才得以听到数百年后这声偶然的祈祷,获得了她曾错过的神位。
命运循环,不外如是。
神位既得,也就意味着她跳出了自己的时间线与因果线,纵览此间世界的过往与未来。
此外,还有她自己的……源头与来处。
她看到盖娅从茫茫宇宙中捞出了她残损的懵懂灵魂,一番思索之后,将她收留到了这片大陆。
祂为她塑造了一具最合适的躯体,融合了她创造的所有种族的血脉,给了她发展的最大可能性,容纳她漂浮无依的灵魂;接着为她取了一个名字,“露西塔”,一束穿透阴霾降临此世的希望之光;最后在祂所庇佑的净土中选了一个因果线最少的身份,把她的命运嫁接上去,给伊尔塔特的居民植入了有关于她的模糊认知;最后祂将她放在南下的火车上,用三封信说明了她的身份,给了她进入小镇缓慢成长、学习、逐步与此世融合的机会。
这世界上本没有露西塔,伊尔塔特的珊蒂奶奶自始至终独身一人,没有生过女儿,更没有什么远方的孙女。
露西塔曾以为这世上只有她不是盖娅的孩子,但实际上只有她是盖娅亲手创造出来的生灵。
祂创造她、引导她,扶持她,而今夜露西塔终于在祂的注视下登临神位。
那无数汹涌而来的祈祷让她感到迷茫,数百年前的余音渐渐消散,只剩今夜这声犹在耳边的心愿,还有青年战士期待的眼睛。
人类总是将期待放在她们信奉的神灵身上,在无能为力的时候,祈求奇迹的眷顾。但她们从来不知道,需要信仰的并非神灵,而是她们自身。
也许神曾给予回应,那不过是出于对孩子的怜悯。
但露西塔不是仁慈的盖娅。
她不知道盖娅是否会回应生灵的愿望,但她知道自己不会。
她不是她们的母亲,更不是这个世界的创造者,是她亲手把规则置于万物命运之上,同时将各族的命运推向未知的混沌一片。
她的理智、公正将洒向全世界,却不会将怜悯施舍给任何单独的生灵。
于是她将目光落在眼前的青年谦卑的面孔上,冷漠地回应:“我不是创世神。”
青年愣住了。
而露西塔却无暇顾及她的想法,她心里渐渐被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住了,好似天上的灰云吸满了水,湿沉沉地坠在心头。
她终于走出了这一步,这意味着什么?继承、还是更迭?
盖娅为什么还不出现?
也许是回应心底的疑问,她忽然听到盖娅的一声低叹,从渺渺云端传来,很快就被风吹散了。
露西塔动了动耳朵,几乎以为是她的错觉。
她心里一紧,转头就道:“德尔菲娜,我们去上面看看!”
德尔菲娜看她表情严肃,不敢耽搁,拽起露西塔就跃向高空,巨大的银龙在月色里流泻出粼粼的波光。
银龙飞得很急,穿越凛凛夜风、沉沉云层,倏忽转了个弯,冲到月盘之下。
露西塔踩在她背上,向前一跃,手指穿过虚实交界,勉强捉住了盖娅离去的衣角:“冕下!你要去哪儿?”
盖娅回过头来,看了看被拽住的衣角,有些无奈地停了下来。
尽管已经见过多次,但露西塔从未见过盖娅的真容。她见过以河为发、以山为衣的模糊虚影,见过出现在麦田里邋遢的吟游诗人,也见过秋日山野中隐现的火红的狐狸,但它们不过是一个又一个不可亲近的化身。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盖娅的真容。
盖娅的身影已经极为虚幻。上次从祂身上溢出的能量还仅仅是一些热气,今次再见,大量的生机不断外流,已凝结成肉眼可见的星光粒粒,流散在夜空,迤逦一带银河。
祂的双眼里仿佛藏着无穷的寰宇,五官中潜藏着山峦行走的韵律。长发浸入银河,繁星隐匿其间;热闹的报春花开在她衣摆上,铺成青绿的原野。
露西塔向来见不到盖娅真容,是因神灵不可直视。如今看到了盖娅真实的面目,反而让她心慌意乱。
她站在龙背上,仰头固执地拽着盖娅的衣摆,重复问道:“您要去哪儿?”
盖娅笑了,她第一次这般近距离地接触露西塔,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傻孩子,何必明知故问呢?”
露西塔抿了抿嘴,使劲眨眼,试图憋回眼里闪烁的水光,一开口却是哽咽:“那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您了?”
盖娅笑着摇了摇头:“从今往后,山川江海、森林草原、繁星日月,处处是我。每次看到报春花又开了,你就知道我就在你身边。”
“是因为我吗?”露西塔问道:“是因为我获得了神位,才使您陨落的,是不是?”
“新旧交替,理所应当。”盖娅宽慰道:“说是神明不死,可哪有真正不死的事物呢?终有一日,宇宙都会消亡,我们又算得了什么?”
“露西,生死是宇宙恒常的规律,走到这一步也全是我自己的选择,不必难过。”
露西塔拽住的衣角终于也化作了一束星沙,从她指尖漏得干干净净。
她眼睁睁看着盖娅的身影渐渐走远,虚化得愈发厉害,几乎维持不住形态。她连忙指挥德尔菲娜追上去,却始终难以触及,哑声喊道:“您就这样把世界丢给我,我该怎么办呢?”
“你不是做得很好吗?”盖娅的声音远远传来:“你没有让怜悯影响你的理智,彻底构建了一个不依托于任何外因、独立运转的世界,扭转了它毁于生灵攻伐的命运。就这样向前走吧,露西,我总在你身边的。”
“我……”
露西塔还想再说什么,但还没说完,下半截就在喉咙里凝滞住了。
星沙倏忽之间流尽了,化成了满天眨着眼睛的繁星,散发出幽冷的气息。
她抬起头,一朵湿润而温暖的梨花忽然打落在她鼻尖,又滚过她的脸颊,浸了她脸上咸湿的水迹,又簌簌滚落到人间。
星下月边,哪里来的梨花?
她迷茫地眨了眨眼睛,抹抹脸四处张望。
大朵大朵火中燃烧的梨花从更高的夜幕向下飘落,昏黄的火焰将白梨花映成了模糊的柔黄色,像是无数在银河中沉没的命运河灯,飘飘忽忽地沉入人间,表演了一场渺小的命运从盛开到死亡的华丽舞剧,把漆黑的夜幕都照亮了。
露西塔伸手接住一朵,那朵燃烧的花落在她手里仍然湿润完整,俨然一朵刚从晨风晓露中的枝头坠落的新鲜花盏,仿佛方才包裹着它的火焰是一种错觉。
那花瓣柔软,在东风里颤动着,摩挲着她的指腹。
仿佛一根荆棘刺进了她的心脏——她终于知道,盖娅不会再回来了。
她坐在德尔菲娜背上,垂下眼眸看着落入世间的花雪,明明灭灭的火点倒映入她的瞳孔,如同忽剌剌浸入人世之海的繁星,笼罩住整片旷野。
每一朵火焰刚触碰到地面,便瞬间吞噬了中间的花朵,紧接着也消失在空气里,不会在大地上留下任何一丝痕迹。
神的陨落浩大磅礴,又悄无声息。
守夜的士兵看到了燃烧的花雪,紧急吹起了警示的号角,战士们从睡梦中爬起来,惊慌失措,议论不断。
凯尔茜掀开营帐,看着落到地面上就消失的火焰,伸手接了一朵花。
卫兵慌乱地劝阻,被凯尔茜止住了。那朵新鲜的梨花在她手里静静地躺着,花瓣上犹带着被夜露润湿的痕迹,仿佛火焰从未存在。
尽管凯尔茜见多识广,但这样的景象还从未见过。
她有心怀疑是敌人有魔力高深的魔法师,第一时间命令全军回到帐中,不要触碰这些可疑的梨花。
接着她来到给露西塔准备的营帐,在外面喊她:“您醒了吗?”
一阵令人紧张的沉默后,里面传来露西塔的声音:“请进。”
凯尔茜掀开帐帘,四野星点的火光一瞬间映入内室,露西塔随意地坐在草地上,衣衫整齐,不像是刚从床上爬起来的样子。
凯尔茜问她:“您还没休息?”
“一时贪玩,刚回来。”露西塔说:“您有什么就直接问吧,那不是什么大事。”
露西塔直说了,凯尔茜也不再委婉:“外面在下……很奇怪的雨,想必您都知道了?”
“我知道。”露西塔平视着她的眼眸:“如果只是这件事的话,不必惊慌。这不是人力能办到的,也不是敌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