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鸟盘旋着发出回巢的低鸣,又四处散去,迎着暖融融的烟霭和流岚,消失在了远处的山林里。
这一天被后世称为六月奇迹。
流浪者埃珀正躺在茑萝街的街角歇息。
她用上次给人带路赚到的银币过上了能吃饱的日子,每天吃最便宜的粗麦面包,几枚银币甚至足够她半个月不再挨饿。
而半个月后?瘟疫之下,恐怕到那时候她已经病死了。
这样一想倒也不错,起码做了个饱死鬼。
这时候,她刚吃了一片用作晚饭的面包,躺在新买的薄褥子上休息,忽地从晚霞中飞出一片乌压压的飞鸟。
她惊异地扬起头,就见大片大片新鲜的树叶从暮光里飘落下来,恰巧有一片落在了她脚边。
群鸟洒完树叶,很快盘旋着离开了,埃珀却看着天边的烟岚看了很久。
她捡起脚边那片已经是深红的鸡爪槭叶,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深蓝色细体字母。
埃珀是认得字的,早年她的母亲教导过她,在她还没成为流浪者的时候。
“瘟疫治疗药方:艾蒿叶汁一令、稗草粉末半令、车前子花瓣两片、成熟荨麻叶一片、野苹果半令、成熟的牛膝草根一条、一枝黄花苞一颗。其中,艾蒿稗草粉末在研磨前需要煮沸晒干。将上述药物混合在一起,加入半升水熬煮至药液减半即可。要注意,稗草粉末要在加水煮开后再加入。——来自医生卡伦.安娜斯塔夏。”
埃珀深褐色的眼里颤动着不敢置信的光芒。
药方!上帝啊,她们并没有被放弃,对吗?
她从内衣袋里翻出珍惜保存着的两枚银币和三枚铜币,朝隔壁悬铃街心的普丽玛薇医院走去。
如果能活着,又有谁愿意死去呢?
茑萝街42号,城主府。
普丽玛薇盯着手上的一片泛黄的乌桕叶,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几乎要把叶缘捏碎。
周围的侍男战战兢兢,连大气都不敢出。
她沉凝良久,终于忍不住重重地将乌桕叶拍在桌案上,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卡梅伦……”
她刚刚已经派侍从在书房的贵族谱系里仔细地查过一遍,在垦丁几百年的历史里,贵族们更迭过几代,但从始至终都不存在“卡梅伦”这个姓氏!
自己垄断药方的计划就这么被一个不知来历的小姑娘给毁了。
更有甚者,她握着这样的药方,居然直接用这种方式将药方向整个城市公布了!
那个卡伦家的小姑娘居然也肯?
为今之计,只有……
普丽玛薇眯了眯眼睛,将手里的树叶揉皱在手里,摩挲着自己手上金色的家族戒徽。
无数的树叶落到了大街上、落到了中产家庭后院的水缸里、落到了贫民窟泥泞的土地。人们惊呼着推开房门,捡起掉落的树叶仔细端详。
识字的,读到一半就惊呼出声、喜极而泣;不识字的,拿着叶子敲开了受过教育的邻居家的门。
无数在绝望中浸淫已久的人推开家门,朝药铺涌去。
西边的森林里,露西塔伸出手掌,胸口长着橙红色羽毛的红襟鸟就落在她手心,小小的一只,歪着头看她。
斯塔夏立在旁边,看着可爱的小鸟,也不由得露出会心一笑:“我和凯尔茜商量过,等此间事了,我和凯尔茜就不回去了。”
“怎么?”露西塔有些诧异地看她:“伊尔塔特不好吗?”
斯塔夏摇摇头:“但我们是人类。”
“梅维斯也是人类。”
“那不一样。”斯塔夏说:“她无牵无挂,而我……和凯尔茜,在这个世界都有牵挂不下的东西。”
“什么?”
“我们本可以有更好的医学,人们却依旧生活在依靠迷信和经验治疗疾病的蒙昧中。我研究了半辈子这个,却不能让人们过得更好,那我研究它还有什么意义?为了老死以后带到坟墓里吗?”
“我要留在这里,不管在哪里都好,做我该做的事。”
露西塔眼神微动。
“值得尊重的选择。所以,凯尔茜跟你一起?”
“不,我也有我要做的事。”
凯尔茜扶着山壁走了出来,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露西塔回望过来,微微诧异:“洗耳恭听。”
“你们不好奇,这座城里现在正发生着些什么吗?”
顺着凯尔茜的目光,露西塔望到了格兰德城的方向。
第56章 沼泽的火焰12
人们聚集在药铺和医院的门口,而医院大门紧闭,守门的骑士手里握着冷冰冰的剑,剑尖对着平民,用冷漠的口吻说:“艾蒿十个金币一令,稗草十个金币一令,车前子和野苹果二十金币……数量有限,先到先得。”
人群静默了一瞬,顿时哗然。
这样的价格,比起平时几乎翻了几十倍!
对于中产阶级来说,这样的价格属于虽然昂贵,但咬咬牙能支付得起的程度。她们凭借庄园租金、工厂利润以及体面的职业,每个月大约收入上百来枚的金币,吃上几剂药,也不过用空了一个月的收入。
但对于贫民来讲,即使是经济状况稍好些的,在工厂里做工的收入也不过每日一枚银币上下,都是用铜币结账,有些甚至连金币的影子都没见过。
如果是正常价格的药物,她们中的多数人拼拼凑凑咬咬牙还能买两剂,而现在,或许她们不吃不喝攒一年才能攒够几十个金币用来抓一剂药吃。
而对贫民们来说,攒钱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
即使是最便宜的面包也需要一个铜币,粗麦面包更便宜一些,一个铜币两块,但连麦壳都去不干净,吃在嘴里只会把嗓子拉得沙哑干疼。
要想吃饱,每天一枚银币的收入几乎都是转手就消失。
这样的收支比例,指望贫民手里有积蓄,几乎是天方夜谭。
体面的中产们虽然不满,但还是挤到了前面,掏出钱袋准备付账——也许这是她们一生中仅有的一次和又脏又臭的贫民挤在一起,但此时她们脸上除了隐约的愤懑,还有一些庆幸和微妙的优越感。
一项权利,得到的人越少,越能制造这样的优越感。
看啊,只有她们能付出足够的金钱,在危难来临之际购买到自己的生命权!
也许是亮晃晃的金币刺伤了人们的眼睛,本来散散落落站在医院门外的贫民们慢慢聚集到了一起,冷眼看着上方喜滋滋进门的上等人和“铁面无私”的守门卫兵。
最前面的是那个在十里贫民窟都能算得上有些威望的工会会长,一个满头乱糟糟金发、如同不修边幅的狮子一样的中年人,爱尔珂。
抱着药匣喜滋滋走出来的一位女士刚迈出大门,冷不丁一抬头对上爱尔珂雌狮一般冷漠的眼神,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别扭地低下头,抱着匣子匆匆挨着墙离开了。
被拦在外面的人群依旧嗡鸣着,气氛像一壶逐渐升温的水,渐渐焦躁起来。
终于,不知是谁的声音突破众人的私语,回响在暮色昏沉的街心:“反正怎么都是死,跟你们拼了!”
这声音尖细,如同一根银针破空而来,刺在灼热的空气里,发出“叮”的一声细鸣,气氛瞬间冻结。
接着,水开了。
蒸汽顶开了壶盖,滚烫的开水涌动了出来,“滋滋滋”浇灭了炉火。
人群沸腾。
“我们这么多人,还打不过这十几个吗?反正买不到药也是死,还不如拼一把!”
“姐妹们上!砸烂这个门,她们不给,我们就抢!”
工会会长爱尔珂一颗心沉入谷底。
她知道,这是最适合冲上去的时候,错过这样的时机,人们理智回笼,再想遇到足以让人们跨越阶级恐惧的愤怒情绪,去反抗这一切,就是难上加难。
这种骨子里的恐惧和避让已经深入每个贫民的血液,那是她们一出生就要面临和被世界教导的东西——驯服。
因此,尽管人们没做好准备,尽管一切突如其来,尽管大家手无寸铁,冲上去就注定有很多牺牲,她还是高举手臂,在身后众人的瞩目下,高呼道:“我们早就受够了!上,我们自己救自己!”
她们和城主紧急派来的一支巡查小队扭打在一起。
面对人群的愤怒,即使守卫骑士们全副武装,还是被人海战术夺下了长剑,揍得生死不知,被人丢在门口。
当然,死伤不可避免,对手无寸铁的贫民而言更是如此——不少人被剑砍中,当场气绝;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被戳了很深的口子,血流不止,和这些生死不知的守卫骑士一起躺在路边。
她们的剑也不知道被谁拣去了,还有她们制作精良的盔甲——那可真的是值钱的东西,也被人扒了下来,只留下柔软的亚麻做成的常服,浑身上下都失去了防护,无一幸免。
而进入药铺的人们,在满柜子的药材面前,却开始扭打成一团,药材掉了满地,在人的脚下被碾成粉末或翠绿的汁液。
其姿态之生猛,几乎看不出是生了重病的人。
要知道,需要药材的人很多,但药铺的药材是有限的。她们没有提前确立一个足够有效的分配制度,会产生这样的争端,实在是意料之中。
好在她们还有一个足够有威望的领袖——爱尔珂。
爱尔珂拖着病体爬到了柜子上,双手握成喇叭状,向下声嘶力竭地喊:“大家停一下,停一下!这些药材我们统一管理,按照病人需求分配,谁的都不会少!再打下去,药材就全被踩烂了!”
爱尔珂多年积威,大家多是愿意信服她的。更何况,刚才也是爱尔珂率先带领大家冲锋,身先士卒,不见有任何私心的样子。
人群慢慢停了下来,都愿意听她继续说。
在过去的十几年中,爱尔珂是最坚定的工会会长,那些工厂主的胁迫和利诱都没有使她倒戈,而是始终在为工人和贫民争取实际的利益。
当然,她们的诉求有时有用,有时没用。一些比较引起人们太强烈愤慨的诉求会被折半解决,一些“太贪心”的要求总是不了了之。
毕竟就算她们吵得再凶,权力依然不在她们手里,除了用工会进行“闹事”,她们别无她法。
而这一次,是有史以来最强烈的一次“闹事”。
她们已经做好了接下来被城主责难的准备,针对她们的各种政策又会收紧,就像工厂每次让出一点利后又会故态复萌、甚至变本加厉一样。
但这次爱尔珂说:“我们自己组织起来。”
这是爱尔珂在门前被拦截时就已经打好的腹稿。
药材从哪里来?
周边的山林采集、自家药田种植、去附近城市进口。
这么多人需要药材,药材不够用,就算再优化资源配置也是不够。
因此,在统一分配的同时,还需要想办法开源。
这一切都需要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