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一切都在那个大雪封城的冬天被中断了——她发行了她的新曲《越冬鸟》,在当年郁金音乐厅最后一场舞台上。
如果《致卢修斯》代表着弗兰卡音乐生涯的璀璨开始,那么《越冬鸟》就代表了她陨落的前兆。
《越冬鸟》是她第二个创作时期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发行于六年前那个奇寒无比的冬季。
那时候,莱斯莉十二岁,从小听着弗兰卡的曲子长大。
一切发生的时候,她的视角还非常稚嫩。
工业的火焰在大陆上熊熊燃烧,刚胜利没几年的垦丁王国以超高的速度发展起来,糖和牛奶已经进入了中产阶级的餐桌——但与世界最新的文明打交道的这些工人们,依然因为缺乏御寒的棉衣冻死在街头。
那个冬天实在太冷了。
频繁的雪和无休止的风,多少年不得一见的极端天气。
尸体和轨道马车产生的粪便一起,夜里被清洁工人收拾起来,第二天早上依旧是广阔的路、明媚的太阳和繁荣闪光的城市。
弗兰卡以来不及南渡越冬、困在北方风雪里的一只椋鸟的视角歌唱了那个冬天,写了挣扎、绝望和最后的死亡。
如果单是这样,那也还好,音乐厅的听众只会感叹这位音乐家美好的善心。
但她还唱了别的。
她唱了那大雪是如何严酷,又是如何靠雪花的美丽迷惑新的椋鸟、留在新的冬天;还唱了椋鸟最后的冲锋和最后的绝唱。
自由之火、生命之火,从已死的躯体上蔓延燃烧。
那是椋鸟无望的越冬,也是工人们无望的越冬。
据露西塔手里的日记记载,那是少年时期的日记主人第一次见到那样郁金音乐厅鸦雀无声的景象。
这位王都夜莺第一次没有收获潮水般的掌声,而是久久的沉默后礼貌性的稀落反馈。
那也是莱斯莉最后一次在音乐厅见到弗兰卡。
上等人们不会斥骂,也不必责难。手握权力的人甚至什么都不用做,只是表达出一些委婉的不满,弗兰卡就再也没能进入郁金音乐厅的大门。
她的音乐生涯似乎中断了,但这位以大胆著称的音乐家并没有妥协。
当她的大胆不再能给大人们带来愉悦时,这样的大胆就变得刺目。
弗兰卡没有停止创作,她写了更多的歌,那些婉转的、激烈的曲调飞出了郁金音乐厅,从大提琴和竖琴的琴弦下来到了吟游诗人的维勒琴和口琴下。
那些复杂的、华丽的技巧不再频繁出现在她的作品里,转而是动人的朴实和痛苦。
被掠进城堡库房的丰收、被占据的果园和高楼、贫民窟病死的孩子,和脚下一寸寸荒唐的街道。
弗兰卡的名字也飞出了城堡和园林,从衣香鬓影的交谈里来到了担负重轭的泥沼中。
但园林会倒塌,泥土却能永存。
唱弗兰卡的越来越多,那些温顺如羔羊的人群的眼神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愚蠢的、只知道音乐和美酒的贵族们仿佛忽然精明了起来,在这件事上表现出了超强的敏感度,对弗兰卡下了第一道禁令。
之后就是无休止的追捕、污蔑和封禁。
“你觉得五年就可以让人们忘记一个人的名字吗?”莱斯莉说:“很不可思议,但我见过,是可以的。”
“足够的权力,甚至可以篡改羊群的记忆。”
“没有人再记得她了,包括我在内。没有人想成为第二个弗兰卡,所有人都三缄其口,她的曲子被烧尽了,我们的记忆就是那些乐谱最后的栖息地。”
“等我们这些人全死去了,历史不会再记得有一个弗兰卡。”
暴力比不上文明,却可以摧毁文明。
人们从痴愚中逐渐产生智慧,放牧者却更愿意选择蒙昧。
整个世界都是一艘巨大的愚人船,人们笼罩在被玩弄的谎言里,无从逃脱。
年轻的莱斯莉靠在椅背上,此时的她看起来既不谦卑,也不恐慌,仿佛摘下了一层又一层的面具,露出底下疲惫的脸庞。
五年前的莱斯莉满身愤怒的尖刺,但五年后的莱斯莉正在盛年,却被柔软的和风与繁花摧折了腰,一腔勇气消磨殆尽,只剩下这本被悄悄藏起来的纪实日记和誊写的曲谱,被她藏在图书馆几年没人来一次的区域里,徒劳地幻想着若干年后能够被人发现。
但这一天到来得太早了,早到目前一无所有的莱斯莉看起来要付出严重的代价。
她做了整整一周的心理建设,最终决定坦然接受这一切。
无言的静默如水一般流淌。
露西塔把那本破旧的笔记往前推了推:“收起来吧。”
莱斯莉露出个疑惑的眼神,却见露西塔果然把这本足以摧毁她的证据向她跟前推了推:“这篇最后的曲子,你也可以誊写下来。”
她张了张嘴,把那个熟悉的本子握在手里,神色复杂。
莱斯莉果然很喜欢音乐,她的住处就放着一架珍贵的钢琴,看起来是日日都擦拭过的。
露西塔弹响了一个突兀的音符,抽出了琴凳。
“听我家的妹妹说,钢琴是一种音域很广的乐器,值得尝试。”露西塔眨眨眼睛:“我是否有这个荣幸,做这首五年前的新曲子的第一名听众?”
莱斯莉一惊,慌忙要去关窗:“您……”
“怕什么。”露西塔眉眼微弯:“没有人听过《星火》的旋律,不是吗?”
莱斯莉反应过来,沉默了一下,终究是被《星火》的谱子吸引,坐在了琴凳上。
“见笑了。”她微微欠身,按下了第一个琴键。
“咚——”
五年前的囚徒在最后的夜空里写下的曲调,封存在那一页也许永不能见到天日的纸上,在五年之后重新流淌。
疗养院长的话在耳边重新响起:“灵魂被魔鬼腐蚀的异端,即使是死后也不能登入神的神国。为了拯救她们,就将她们放逐到大海上,让海水最后洗涤她们的灵魂。”
谁说她们是疯子?是谁的判决,是神灵、是国王、还是哪个荒谬的真理?
恍惚之间,弗兰卡的身影似乎从钢琴上缓缓升起。
露西塔仿佛看见最后一夜的星辉映照在弗兰卡的瞳孔里,这个面目模糊的女人,眼神里折射出的光芒穿透五年的时间,是从曲调中就能解读出的坚毅和理性。
永恒的弗兰卡、在记载里被“堕落”的弗兰卡……
她是否还活着?
星子的光总是黯淡的,但在最后的夜里,微茫的星光也能沸腾。
如果传递的炬火熄灭,就用怒火将它重新点燃。
去做那个时代的海浪冲不走的顽固岩石,去做那个永不被感化的异端,去握起生锈的铁剑,如果没有,就用血肉铸成的双手,去推翻古老的城墙。
我只能用已经嘶哑的喉咙歌唱,但愿这歌声能穿越重林传到你的耳旁。
我将死在黎明之前,但我的听众,我千万里之外的、素未谋面的同胞——
愿你活着,愿千万个你从蒙昧里苏生。
第77章 放逐之船11
“真可惜。”露西塔抚摸着琴架,靠在一边,叹息道:“这样的宝藏,就在那座资料室里沉寂了五年。”
“不止吧。”莱斯莉说:“它还会一直沉寂下去的。”
“如果我想……”露西塔的眼里闪烁着莫名的光:“把它传播出去,会怎么样呢?”
“您会收获一座监狱。”莱斯莉耸了耸肩。
“就没有例外吗?”
莱斯莉听出露西塔的认真,忍不住疑惑地看她的眼睛:“您为什么能这样勇敢?”
她已经知道露西塔没有什么高贵的姓氏,那么掺和到这种事里简直就是死路一条。
一个与此事毫不相关的人,看起来也没表现出什么特别的愤怒与共情,难道仅靠一些兴趣就足够驱使她把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吗?
露西塔看着莱斯莉疑惑的眼神,安抚地笑了笑:“不要拿那种看战士的眼神看着我。对你来说很危险的事,对我来说不一样。你知道的?”
她语焉不详地暗示了一句,莱斯莉几乎瞬间就想到了刚才“另一个世界”的体验。
据她之前说,她能来到魔法塔只是因为她很强,莱斯莉还以为这只是天赋很好的意思。
现在想来,也许她确实拥有一些常人不能企及的力量。
这样的认知一旦清晰起来,莱斯莉顿时觉得露西塔刚刚亲近起来的距离被无限推远。
一个不知底细、甚至不知是不是同类的人……
这样的未知总是会带来恐惧。
莱斯莉咽了咽口水,点了点头。
露西塔并不在意莱斯莉怎么看她,她也没有和一个人类抱团取暖的意思。
严格一点说,露西塔是世界上一个独一无二的物种,她看到的世界和任何人都不一样,而她早已经适应了这种无法摆脱的孤独感。
她耐心地重复了一遍她的问题,毕竟对人类世界的各种潜规则,还是本土人类比较熟悉一些:“所以,有什么例外吗?不用去监狱一趟的法子。”
莱斯莉犹豫着说:“除非……您拥有一个高贵的姓氏。”
“我没有。”露西塔说了一句两人都清楚的废话。
“那么,或许您可以过几年再说?等成为中级魔法师后,您可以获得一个伯爵的荣誉爵位,到那时候,只要不惊动上面的大人物,您的行为出格一点夜没人能管到您的。能关住弗兰卡的市监狱无权收押您。以您足以被破格录取的魔法天赋,想必成为中级魔法师也用不了多少年。”
不错的提议。
露西塔“嗯”了一声,觉得大为可行:“魔法师还有等级吗?我该怎么考呢?”
“就在旁边的知更街49号,您来时见过的那座塔,春之塔。”
“什么时候考试?”露西塔来了兴趣,俯身问:“我现在能去考吗?”
莱斯莉被眼里放光的露西塔吓了一跳:“任、任何时候都可以。春之塔延续史前的开放习俗,对任何用于攀登魔法山峰的人,都会予以鼓励和接纳。”
“开放习俗”对现在的春之塔来说就是个笑话。
露西塔心中淡哂一声:“谢谢告知。”
莱斯莉不确定地看着她的神色,犹豫道:“您只需要敲响塔侧的黄金铃铛,就会有人为您开门的。您真的……现在就要去考试吗?我不得不提醒您一句,尽管您的天赋非常优秀,但成为正式魔法师并不是您想象得那样容易,更何况中级魔法师……”
作为一个魔法学徒,莱斯莉试图给出建议的举动是有点冒险的,很多少君会为此不快,而她们一个皱眉就足以影响莱斯莉后面的学徒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