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嫩的绿芽顶开了表层的土粒,叶子生长起来,茎秆从中间抽出,顶端开出雪白的稻花。
细碎的花瓣枯萎下来,生出青涩的稻壳,随着稻秆的弯折渐渐鼓起来,显露出金黄的色泽。
从破土到成熟,在露西塔眼前捧出了一团柔和的稻香。
维尔蕾特拍拍手站起来:“我记得你之前就说想吃稻米。你是在哪里吃过吗?”
“唔……在梦里吃过吧。”露西塔眨眨眼睛。
维尔蕾特不是傻子,但就像过去的很多次一样,她很有分寸地没有多问。
谁人没有不愿吐口的秘密呢?
五米见方的一小块试验田,她们共采收了十来斤稻谷。
伊尔塔特没有种植过稻子,因此也没有现成的改良版种子,产量还说不上高。
十斤的量,还是未脱壳称量出来的结果。
露西塔将它们装在空间里,打算明天去附近的磨坊用石磨来脱壳。
“走吧。”
她们一前一后,离开了墓园。
墓园中那一小片孤零零的试验田倒着一茬稻秆,周围的野草看起来有些蔫巴。
这些野草方才还很精神,绝不是太阳晒蔫的,而是缺少生命力之后暂时性的萎靡。
强行将植物快速催熟的结果就是这样,抽取了土地里的生命力,如果竭泽而渔,就会对世界的生息结构造成难以恢复的破坏,这一点和使用魔法的隐患也是共通的。
也正因此,精灵们更愿意使用天赋培育优良的种子,赶农时和防止自然灾害,而非用生命天赋一茬一茬地将粮食催熟,不断消耗土地中的生息。
当然,这也有伊尔塔特群山中资源丰富、粮食充足的原因。
回到家里,不见院子里逗羊的琳妮娅,也不见平日坐在门前椴树上的德尔菲娜。
露西塔喊了一声,听见琳妮娅的应答从二楼隐隐约约传下来,还伴随着一阵叮咚咣当的声响,疑惑道:“她在二楼做什么?”
维尔蕾特解释道:“今下午她刚收到一幅画,是她的某个朋友,可爱的小骑士伊莎贝拉送给她的肖像。关于这幅画应该挂在哪里,她计划了半个下午。”
“噢?”露西塔抬脚就往楼梯上走:“画得怎么样?她这是要挂在哪里?”
“应该是走廊上。据说她的朋友们告诉她,把肖像画挂在卧室里,晚上起夜会害怕——月光照进来,模模糊糊的肖像头,听起来确实有点可怕——你还别说,怎么人类能创造出这么多可怕的鬼故事,真是闲着没事找刺激……”
露西塔看她一眼。
不用说,维尔蕾特又在废寝忘食看话本了。
“挂在走廊上,晚上起夜经过就不会害怕了吗?”露西塔失笑,转过楼梯口,就见琳妮娅站在一架小木梯上,捏着一柄小锤子叮叮当当地敲钉子。梯子下面是一个满当当的工具箱,可惜这会儿被打翻了,零零散散的钳子、扳手和铁钉散落在地上。
“我晚上起夜不经过这里!”琳妮娅闻言,头也不抬地接道。
露西塔看了一眼,还真是:她们挂画这段走廊并不在琳妮娅卧室和盥洗室的路程中间。
她难免一乐。
德尔菲娜飘在空中,用空间之力帮琳妮娅按着画,听见露西塔来了,矜持地回过头,瞳孔亮得泛出闪闪的黄金光泽:“露西塔,我记得我也有肖像画!”
露西塔愣了愣,才想起来德尔菲娜指的是什么——人类德尔菲娜的画家母亲的那些作品。
说起来,这些肖像画或许让德尔菲娜来保存更加合理一点。毕竟,她也是被同一个母亲唤醒的,带着另一个德尔菲娜抹不去的痕迹。
“你想看看它们吗?”
“当然!”德尔菲娜立马点头,一激动,连手上的画框都松了,刚钉了一颗钉子的画框立马歪斜下来。
琳妮娅咬牙:“德尔菲娜!”
“啊不好意思——”德尔菲娜立刻回过神来,极限地扶住画框,把它重新摆正,松了口气。
纸张到底还是脆弱的,暴露在空气里会很快老化,天然颜料的部分氧化也很难避免,因此露西塔向来将画匣保存在自己的空间里。
不再管她们的打闹,露西塔绕过梯子,把画匣放到了德尔菲娜房间的置物桌上。
这些德尔菲娜,风中的德尔菲娜,雨中的德尔菲娜,书桌前的德尔菲娜,花园里的德尔菲娜。大笑的、惊讶的、梦中的……对于露西塔来说是蒙尘的藏品,对她的朋友——现在的德尔菲娜来说,也许就是一份羁绊。
同在世间几乎无牵无挂,制造羁绊有多重要,露西塔很能感同身受。
露西塔表达了今晚不想做饭的意思,请维尔蕾特在酒馆买一些晚餐回来,维尔蕾特也没有多问,欣然应允。
露西塔回到自己的卧室,关上房门,躺在床上。
她没有说,但对于她的朋友们这有点普通的一天,对于她来说却已经很疲惫了。
她的眼神放空地落在天花板上,时而左右游移,不知在想些什么——然后她顿住了。
在露西塔卧室的床边,放着一个小小的书架,堆着她从春之塔借来的一些研究魔法相关的书籍。
此刻在那堆书籍里,她敏锐地捕捉到一个书脊,上面烫金的字是一个熟悉的名字:瓦伦蒂娜。
她一下子坐起来,抽出那本书。
褐色的精装封面上,赫然印着一行花体《最强大的研究魔法:时间的力量》。
作者有话要说:
又换封面惹~
换封面像给书换衣服似的,一有漂亮的图就去做封面,挠头
第89章 腐朽花园07
露西塔翻开那本书。
打开书的扉页,就是缠绕着藤蔓的圆形文字框。无论是书脆弱泛黄的纸张状态,还是文字古老的花型特点,都昭示着这本书的历史已经很久远。
扉页有一张黑白肖像,一眼看去如这本书作者的名字一样眼熟。
她在与自己相关联的久远记忆里略一搜寻,就想起了这个人是谁。
曾经被困在时间节点里的前朝钟表匠,瓦伦蒂娜。
时间魔法作为研究魔法-时空魔法下的第三级细分支,它的存在仅在天才的创始者布兰奇上展现过一个时代,就再也没人能接触到它的门槛,以至于很多人认为那只是一个传说,不承认它作为研究魔法分支流派的地位。
露西塔曾在春之塔的图书馆里翻阅了浩如烟海的研究魔法典籍,可以肯定的是,在有史以来的记载中,不存在第二个掌握时间魔法的人类。
至于这些书,是她亲自一本本从图书馆登记借出来的,更不可能有这本没听过的书。
瓦伦蒂娜……
她摸索着扉页模糊的人像,微微打了个寒噤。
瓦伦蒂娜将那座镶嵌了十二月之海的座钟打磨到了极致,甚至因此接触到了时间规则的门槛,在打结的时间线里幸存了下来。
而现在,露西塔把这个领悟了时间的钟表匠从凝固的时间里放了出来,因此这条时间线就被改写了,存世的不再是普通的钟表大师瓦伦蒂娜,而是因三百年的时间禁锢而顿悟的时间魔法师,一代辉煌的传奇。
她推开卧室床边的书桌椅,翻开了这本书的第一章 。
***
瓦伦蒂娜的生平非常传奇。
三十岁以前的她,守着自家破旧的钟表铺,因精湛的手艺美名远扬,一度敲开贵族生意的门槛。
据传她在日复一日与钟表打交道的过程中,突然有一天,领悟到了时间的力量,在伊里斯将军小哥的成年晚宴上用出了那种神奇的力量,小范围的“时停”,阻止了那场著名的刺杀事件,从此成为王国的座上宾。
刚成年的帝国明珠,伊里斯家的小男儿(原谅书中未提到他的名字,下文便以伊里斯小兄指代)被她的智慧折服,苦苦追随,最终与瓦伦蒂娜结成了一对轰动一时的恋人,并且让这位大魔法师难得地保持了好几年的专一。
也许是伊里斯小兄的外貌与天赋太盛,瓦伦蒂娜的几个女儿都表现出了超过母亲的俊雅外表和超凡的才华,取得了不菲的成就与地位;也许也是因为伊里斯小兄作为凡人的基因太平凡,几个孩子都没有继承母亲的魔法智慧,时间魔法在瓦伦蒂娜之后再次断代。
此外,据说瓦伦蒂娜的信仰非常奇怪。
她在三十岁以前像绝大多数普通人一样信仰母神盖娅,但在三十岁后,作为魔法师的她便放弃了她的信仰,书房中常年挂着一副肖像。
肖像上是一个看起来打扮非常年轻和普通的年轻女孩,典型的黑色眼眸和发色,像是南方一些民族的特征。
旁人问起,她却说:“我也不知道祂的名字。但祂给了我启示。”
瓦伦蒂娜一直活到了六十岁。
成为魔法师后,她的地位扶摇直上,但性情却变得十分古怪冷漠,等闲不掺和政坛的事,甚至为此几度拒绝了伊里斯小兄的表白,直到这位贵族小兄最后与家族断绝了关系,她才接受了这位美人。
但在她人生的最后几年里,她开始离开了她长年待着的书房和钟表屋,用王室赠送的财物大兴庙宇,名为“无名神殿”,最大的一座矗立在曾经芬黎的中心,最终毁于战火。
无名神殿里摆放着她挂在书房的那位冷淡的黑眸少年的雕塑。
据传,瓦伦蒂娜的遗言与恋人们、与子男们都无关,她在最后的时间里反复喃喃着:“也许我终于又要见到您了。”
至于她会见到谁,主流观点认为是曾给予她启示的无名神祇,但也有其余的猜测,诸如年轻时的恋人之类,不一而足。
***
露西塔这一晚都没出门。
晚餐时间,维尔蕾特亲自上来敲门,也得到了委婉的拒绝。
脚步声渐渐远去,露西塔在昏黄的光线中点起鳇目灯,就着灯光翻开下一页。
瓦伦蒂娜的时间魔法体系在创始者布兰奇之后又完善了一部分。
除了最著名的魔法“时停”之外,短暂的时间回溯、时间减速和加速等,她都在先辈的研究基础上进行了长足的改进,甚至在五十岁的时候触摸到了一点预知的力量,但她看到的是重重迷雾。
露西塔的手指放在“,迷雾”这个单词上,久久未动。
翻完这本书,已经是夜半,露西塔却不觉得饥饿,也没有睡意。
手心上的怀表隐隐发着烫,四扇主世界层的颜色里,生命和精神是一片莹润的深绿色,甚至隐隐有了融合的迹象;世界空间在龙族之心停止燃烧后就逐步稳固起来,到如今也是一片喜人的稳定青碧色;魔法的层级虽说依旧是刺目的橙色,但似乎比从前也变浅了一些。
是因为时间魔法有了发展的缘故吗?
莹莹的灯光照着她的侧脸,露西塔的眼睛里倒映出颤动的光团。
她看了一眼西移的上弦月,在隐约的蝉鸣里倒头躺了下来,将脸埋在枕头里。
在沉沉的夏夜里,她又来到了那条河流。
逝水滚滚,露西塔忽然懂得了盖娅的痛苦。
每一个瞬间都诞生着可能性,又消亡着可能性。她们改变某个节点,就会推演出完全不同的结局。
就像露西塔无意间放出了瓦伦蒂娜,时间那里转了个弯,走向了完全不同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