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尔菲娜生于空间之中,因感于人类对女儿的思念而苏醒。在苏醒的时候,“德尔菲娜”就是她接收的认知的全部。
她的名字、她的外貌、她目前对自己的身份定义,似乎都是按照人类德尔菲娜复制过来的——或者说,她一直在把自己当作那个死去的德尔菲娜。
某种意义上,那个母亲通过这种方式,“复活”了她的女儿。
但这是不对的。
德尔菲娜的记忆从龙坠之日开始,经历了龙血浸染的战场、空间塌陷和龙骨腐朽,再到龙坠之地的那场无边的大火,跟随露西塔离开那里降临人间,从头到尾的来历都清清楚楚,与死去的人类德尔菲娜并无牵扯。
人类之爱赐予她灵魂,但这是一个完全新生的灵魂。
若非今天问起她,露西塔也料想不到,德尔菲娜的自我认知竟然有这么严重的混乱。
她似乎分不清“我”与“她”的分别。
“难办了。”露西塔苦笑。
“听说人类中有种心理医生?”维尔蕾特想起弗兰卡曾居住过的地方。
“指望她们?”露西塔揉揉额头:“还不如指望琳妮娅来得靠谱,好歹她是正经掌握精神天赋的人鱼。”
“她并没有精神疾病,她只是……”维尔蕾特斟酌着用词:“她只是太年幼了。”
“是啊,她的记忆可以上溯到五百年以前,但她真正产生情感,也就是一年前的事。她看起来适应得足够快,以至于我们都忽略了,她在某些方面无人教导,依然像个婴儿一样稚嫩。”
“慢慢来吧。”维尔蕾特安抚似的说:“我们不是人类,我们的时间还有很长。”
露西塔手上的草料被吃干净了。
她拍了拍手,站起身来,就听维尔蕾特似笑非笑地说:“接下来聊聊你的事情。”
露西塔一愣:“我?”
“是啊,你。”维尔蕾特走到房门前的长廊下,曲起一条腿侧坐在石制长凳上。
晚餐后,她就把束发的带子解了下来。
黄昏的风把她的头发吹乱了,她翠绿如夜湖般的眼睛盯视着露西塔,叫露西塔不自觉心虚起来。
她虚点了点下巴,朝对面的石凳示意了下:“喏,坐。”
露西塔没有坐在她的对面,而是坐在了与她同一侧的石凳上,中间相隔了一个石柱。
她倚在石柱上,于是维尔蕾特看不清她的身形,只得背对着说话。
维尔蕾特轻笑一声,没有说什么。
她问:“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露西塔松了口气。
“秋天结束之后,把种子店整理清楚,就先陪你回一趟你的家乡吧。”露西塔无意识地掰着指头数着:“然后回伊尔塔特去,琳妮娅和德尔菲娜需要一个和平的环境去读书。嗯……你呢?你有打算吗?”
“又扯开话题,露西塔。”维尔蕾特气笑了:“你自己想想,这几句话你在饭前是不是就跟我说过一遍?”
“呃……”露西塔被问住了。
“算了。”精灵忽地嗤笑一声:“你有很多秘密,我知道,我从来没问过。”
“你以为,我不知道和我朝夕相处的这个人,来历神秘的露西塔,琳妮娅、德尔菲娜和我的朋友,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
如同晴天一声惊雷炸响在露西塔耳边,她被这声质问惊得微微一怔。
“维尔蕾特……”她缓了缓神,迟疑地开口:“我并不是有意瞒你什么,只是……”
她的话没有说完,就被维尔蕾特打断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没有怪你的意思。”她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你的秘密,我从一开始就在见证,后来这些时候,我也大概知道些什么,这都无所谓。”
“但你现在的状况不太对,露西。”
露西塔一怔:“怎么?”
“我可能是生活在这个时代里的唯一一个史前生物。”维尔蕾特却换了个话头,一副长谈的架势:“因此,别人知道的,不知道的,我都多少知道一点。”
“大灾难爆发的时候,镜湖在虚空中漂流。……那位,收拢了剩余的遗民,划出了埃斯蒂山脉给她们居住。”
“你见过世界崩散的景象吗?”
“一切都很慢。”维尔蕾特抬头看着天上的圆月出神:“没有声响,最后的遗民惊恐的面孔定格在某一个碎片里,是黑白色的……对应的颜色碎片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虚空也经历了一场巨大的动荡。过了很久,我才缓了过来,发现有谁在将那些碎片重新拼凑起来。”
“创口被祂抹平,高山重新拔地而起。”
维尔蕾特的声音越来越小,似乎怕惊动什么似的。
她缄默了片刻,将那段略了过去:“然后你来了,露西。”
“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四族血脉,一个灵魂,异类中的异类,从虚空中把我打捞起来,我就知道——”
“我就知道,”她重复说:“如果这个世界需要某种契机,那会是你。”
“世界重组之后,祂将我所在的虚空碎片打捞起来,大概是惊异地发现了一个幸存者——祂看了我一眼,把我安置在埃斯蒂森林。”
“幸存的遗民开始创建她们新的生活,伊尔塔特建立在我的身侧。”
“前些日子,有一个傍晚,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她说:“在那座废弃公墓里种稻子的那个傍晚,你抬头看我的第一眼,和祂的那个眼神如出一辙的冷漠。”
“那天之后,你变得有些沉默和冷淡了。有时候我们热热闹闹地玩闹起来,却觉得和你距离很远。”
“我现在能不能问你……”几百岁的精灵王微不可闻地呼了口气,才说:“现在的你,是谁?”
露西塔一时间没有回答。
她低眸看着自己的双手,手中的掌纹清晰可见。
风、土、水、火、时间、空间、精神、生命……
细碎的光团在她手掌中闪烁,只消她轻轻一握,似乎就能握住世间的权柄——但那双手,依然红润、生动,血液在里面流动,贴上石柱能感受到自己体温的反馈。
她说:“我是露西塔,我没有变。”
“希望你能一直记得你的话,露西塔。”
维尔蕾特最后的话意味深长。
晚霜覆上了深绿的蔷薇叶,夜风忽至,树声扶疏,吹散了这番谈话的结尾。
第99章 群鸦之塔07
掌握了“生”的规则后,露西塔开始着手整理种子店的事。
屋后的废弃墓园被她从中心清理出一片空旷的土地,库存的种子被逡巡的群鸟衔着撒落在地上。
地力涌动,万物枯荣。
高树上刚破壳的雏鸟在一片浓郁的生机中早早睁开了眼睛,刚打苞的秋樱犹豫着舒展了花瓣,鸡爪槭靠近内部的那一半倏忽间红了叶子。
作物由种子破土而出,发芽开花,结出果实,继而委顿在地,腐化成泥。
新的种子无声地掉落在地上,被鸟群衔起,飞上一碧的遥天。
长途飞行的鸽群翻山越岭,做她的信使;从西北到东南的季风起于天际,捎带着生的消息。
就在这样寂静的夜里,希望的种子以维克托黎为中心,水波般一圈圈播撒在这片大陆上的山林和原野中间。
待来年春天,它们破土而出的时候,那会是一个丰收时代的开启。
剩余的种子被收拢起来,满满地用袋子装起来,挤在店里的货架上,以低廉的价格出售给这座城市来回奔走的农民。
客如流水。
在这些打扮简朴的农民中间,时不时有外地往来的商人上门大量地收种子,露西塔也不在意,更没有出现过种子库存告罄的时候。
她没有拒绝贵族购买那些种子以用于她们的私人土地上,而看起来似乎没有尽头的库存和露西塔毫无顾忌动武的习惯,也让那些人打消了收购垄断的想法。
几日的忙碌之后,露西塔终于清闲了下来。
午后光线柔和,照在庭院的门廊前。
这个时候正是午饭后的时间,露西塔一边拿着餐刀切割着在霜箱里放了一夜的云莓派,一边在心里默默算着秋天剩余的时间,筹划着种子的供应量。
种子分发下去了,但这远远不够。
如何避免世界重复崩散的结局,露西塔一直在摸索,但眼前总仿佛有一层迷雾,让她看不清楚。
她是在“拯救”,还是在“毁灭”?
那封来信这样问她,其实她自己也不清楚。一直以来,她一直有些隐忧,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一些自以为正确的尝试会将结果导向何方。
想到这里,今天似乎是收到那封信后的第三天了。
西泽·薇薇安,那个以凡人之身试图窥探世界秘密的女人,一个将死之人,将迸发着灵感和求知欲的妄诞灵魂邮寄到了露西塔的面前,让她几乎从中看到了跋涉在探索之路上的自己。
也许被问的人仍在迷惑,提问的人却有答案呢?
露西塔踌躇了片刻,起意拜访。
午后的维克托黎笼罩在短暂的安宁里,和风曛日拂过这座城池,路边的落叶轻轻翕动,视线所及皆是明媚,仿佛不见一丝阴影。
三两小贩在阴影里休息,不时见着挎着篮子或背着包的行人,还价的声音都听起来低的三分。
在这短暂的疲倦时刻里,踩着银扣短靴的露西塔从街上走过,也只得路边寥寥几人漠然扫过的视线。
西城区蓝钟街比荆棘街看起来更整洁一些,大约是这里是名副其实的中产聚居地的缘故,道路上少见小贩的身影,行人往往穿着整齐的蕾丝衬衫和精心保养的皮靴,看起来都有一份足够体面的工作。
漂亮的联排房屋由红砖或岩石砌成,小阳台上摆着精心栽培的茶梅、桔梗和卡特兰,一水儿的卷草纹黑铁大门和连通了煤气的球形路灯。
当然,这些漂亮的房子通常并不属于这些体面的住户,她们大多是这里的租客,每年要向上城区的那些房东们缴纳足额的租金。
露西塔一路留意着门牌号,停在了11号的门前。
这是一座不大的双层独栋,门窗紧闭,栅格窗上爬着稀落的茑萝,一半开了零星的火红色碎花,还有一半已经干枯了,颓然地在细细的风里摇晃。
仰头看去,二层左侧能看见一个小露台,开了几盆星子一样的紫桔梗,摆着一座旧画架,画架上还有一幅没上完色的人像图。
露台的一边晾着三两件衣服,看起来是有人住的。
露西塔敲了敲门前的黄铜铃铛。
不多时,二楼的一扇窗子被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