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偏头思索了会儿,眼神落到了一旁瑟缩的安禄山身上,缓缓开口:
“敢问圣人,如今安禄山任何官职?”
“御史大夫,平卢、范阳节度使。”
“安禄山之子,安庆宗、安庆绪又任何职?”
李隆基不解地皱起眉,耐着性子回答:“朕记得好像是太仆卿,鸿胪卿?你问这些作甚?”
邓景山微微一笑,抛出最后一个问题:“那敢问圣人,太子如今在何部当差?”
“……”
李隆基神色逐渐僵硬。他垂目思索许久,小心试探:“吏部?”
邓景山面无表情。
“难不成是户部?”
邓景山摇了摇头。
“……刑部?”
亭外响起一片叹息。
在众人失望的目光中,李隆基有些局促地握了握拳,恼羞成怒地提高了声音:“怎么,难不成是在礼部?……工部!一定是工部!”
邓景山缓缓摇头,声音里多了丝怜悯:“太子没有当差。”
李隆基愣住了。
“另外,太子良娣已经怀胎十月,即将临盆……圣人可知此事?”
李隆基没有说话,但他的表情很好地说明了一切。
“臣问完了,请圣人降罪。”邓景山潇洒下跪,等着迎接李隆基的怒火。
“好、好……”
李隆基心底恨不得当场砍下这个刻薄臣子的脑袋,但迎着众人隐晦的不满视线,他不得不维持宽宏的形象,只能强笑着拉起邓景山,咬牙切齿地违心夸赞:
“好、好一个有犯无隐、忠君直言的贤臣!爱卿堪为魏徵第二,有臣如此,朕甚、喜、之!”
对上邓景山似笑非笑的眼神,李隆基胸口一闷,强颜欢笑:“朕刚才不过玩笑而已,太子乃一国储君,怎可随意更动?”
“朕不过是借机试探诸位爱卿,望诸位能以邓爱卿为表率,直言极谏、尽心于朕。朕好贤求治,必定虚怀纳谏。”
说罢,李隆基微笑地望向亭外臣子——按照往常的套路,这时候大臣们应该心领神会地上前给李隆基递台阶,说些“圣人圣明”“臣等遵旨”之类的场面话,配合李隆基把气氛圆回来。
但今天,满院的文臣武将突然同时耳聋眼瞎,闭嘴不言。
武将们直挺挺盯着地面,直接回避了李隆基暗示的眼神。而文臣们或举杯喝茶或四顾张望,察言观色的人精仿佛此刻都退化成了不懂眼色的木头……
北风呼啸,风冷如割,李隆基突然觉得脸上有点疼。
眼见无人接话,李隆基只能强忍怒气自己圆场。他环视全场,一眼相中了躲在人群后的李亨,决定拿儿子泄火:
“太子!”
李隆基揪出了脸上泪痕未干的李亨,看着自家儿子的怂样,李隆基恨铁不成钢:“虽说朕亲自教导你的次数不多,但朕之言行表率可是举目即见,你就不能动动脑子,从朕身上学着点?”
李亨抬头,还未张口,就听石潭水幕处悠悠传来声音:
【或许是上行下效,李亨对于宦官的依赖也离不开李隆基的“言传身教”。说起唐之宦官擅权之罪,后世普遍认为始于玄宗时期。是的,又是我们的玄宗李隆基——权臣、外戚、女祸、宦乱,他以一举之力全部包揽。玄宗真不愧是皇帝犯错的集大成者!】
“是,父皇,儿臣还是得多向您学习。”
李亨低眉敛目,恭敬应下。
李隆基面色一僵,眉心直跳。
眼见天家父子就要大打出手,郭子仪赶紧上前插进两人中间,好说歹说、半拖半劝地把李隆基扶回亭子:
“圣人,您先听听水幕,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阉宦污了您的圣名,也好防范万一。”
李隆基勉强点头,杀意凛然地望向水幕——
【在平定“安史之乱”的战争中,宦官监军,为害甚大。最初,在安禄山挥兵直入的紧急关头,唐玄宗临时招募兵士十一万人,令李琬和高仙芝为将、宦官边令诚为监军出征。当时,东都守将封常清战败,退入陕州,与高仙芝商议,退守潼关,保卫西京。这原本是十分明智的决策,但宦官边令诚因为索贿不成,竟向玄宗进谗言诬陷将领。】
【边令诚先是构陷封常清夸大敌情、动摇军心,随后又指责高仙芝放弃陕地,克扣军饷。唐玄宗听信谗言,令边令诚在军中杀死二将。高仙芝死前悲痛长呼:“我遇敌而退,死则宜矣。今上戴天,下履地,谓我盗减粮赐则诬也。”士卒皆呼冤枉。】
水幕上,高仙芝和封常清的头颅被士兵们捧在怀中,他们目光愤愤,望着最前方耀武扬威的黑衣太监。
边令诚穿着一身监军的黑袍,那眯缝的眼睛时不时闪过狡诈的冷光,活脱脱一只无毛的狐狸。
边令诚站在高台上俯视着高仙芝和封常清的尸体,把玩着手中的金色令牌,神色冷漠而傲慢。
士兵们愤怒的呼喊并没有让边令诚害怕,他慢条斯理地一抬手,一群持刀护卫立刻拔刀挡在了他的面前,冰冷的刀锋对准了这群保家卫国的士兵。
“杂家是奉皇命行事。”
边令诚弹了弹手上的令牌,施舍般地抛出一句解释:“高仙芝怠战,理当斩首示……”
“你懂个屁!”
“阉人胡说!”
“高将军有没有怠战,我们打仗的难道不知道?!”
边令诚的话说到一半就被激动的将士们打断了。眼泪冲刷着他们沾满灰尘的面庞,那一对对眼眸却亮起了愤怒的火光。
群情激奋间,不知是谁先扬天高呼——
“将军冤也!将军冤也!”
这一声“将军冤也”如石落潭,瞬间激起万千回声。
先是一个人在喊,然后是十个人在喊,最后是一百人、一千人、一万人……整个军营里都回荡着地动山摇般的悲痛高呼——
“将军冤也!”
直到这时,边令诚刻薄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惊恐。他将李隆基给他令牌高高举起,企图用这块冰冷的小令牌抵御千万将士的怒火。
“快走吧,边大人。”一旁的侍卫急切出声,额头滴落冷汗。
边令诚踉跄后退一步,目光不由望向高仙芝的头颅,恰好对上那血污面孔间瞪得极大的黑白眼眸——他居然不肯瞑目!
边令诚咬了咬牙,在侍卫的护送下,匆匆离开高台……
【两位将领被冤杀,极大地动摇了军心,对平定安史之乱造成了严重的不利影响。】
【两员忠贞爱国的武将未能战死沙场,却惨遭宦官毒手、含冤而死,当真可惜可叹,令人悲恨。】
“噗通。”
角落里突然传来一声跌倒的声音。
众人闻讯望去,只见一个穿着青袍的小太监摔在雪地里。那个小太监见众人望向他,猛地撩起袖袍盖在脸上,慌不择路地向院外冲去。
巧合的是,高力士正好带着一队侍卫押着李辅国和鱼朝恩进门。这小太监捂脸跑路,一时不察竟然撞进了高力士怀里,一时间双方人仰马翻,高力士倒在雪地里痛骂不休,而侍卫则把这莽撞的小太监一脚踢翻,制服在地。
“哎哟,是哪个不长眼的!”
高力士被人扶起,一把掐住小太监的下巴。小太监吓得浑身颤抖,手脚乱挥。但奇怪的是,尽管下巴都被掐紫了,可这小太监死活不肯抬头,拼命把脑袋往胸口藏。高力士不耐烦地给两旁的侍卫使了个颜色,三人同时动手,总算把这小太监的掰正了脑袋——
“边令诚?你跑什么?”
被叫出名字的那刻,边令诚两腿一蹬,骤然脱力,面露绝望。
“边、令、诚?”
听到这个名字,封常清猛地回头。他大步上前,揪着边令诚的后脖颈,像拖死猪般将这小太监拖回石潭边。
封常清看了看水幕上那脱毛狐狸般的黑衣太监,又比对了下面前青衣太监那细长的眼睛,冷笑不止:
“当真是上天助我大唐——边令诚,今日就是你死期!”
语毕,封常清猛地挥拳。
沙包大的拳头正中边令诚那讨人厌的眯缝眼。边令诚惨叫一声,竟然被打得倒飞出去,在和着烂泥的雪地里滚了两三圈才堪堪停下。
边令诚头晕目眩,还没来得及求饶,背上又不知被谁重重踹了一脚,登时扑棱着向前飞出,顺着雪地滑出老远,血和烂泥糊了个满头满脸。边令诚吐掉嘴里烂泥,才抬起头,恰恰又对上封常清举起的拳头——
边令诚被打得晕天转地,像是只绿毛耗子般满地乱窜,慌不择路地逃进人堆。
他跑进文臣堆里,年轻些的文人当即撸起袖子,拿着笏板就是劈头盖脸一顿抽,直把边令诚抽得哀哀叫唤。
年老些的文臣倒是没有直接动手,只是手上端着的茶盏、瓜碟总是动不动滑落,又恰好不偏不倚地砸在边令诚的身上,烫得他吱哇乱叫。
边令诚捂着脑袋,一骨碌滚离了文臣圈——然后成功进入武将们的领地。武将们就没那么多顾虑,自诩粗人的他们上来就拿真诚的拳脚招待边令诚,拳拳到肉、掌掌生威,直把边令诚打得口歪鼻斜,软如烂泥。
或许是求生的欲望让边令诚爆发了力量。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猛地扑向一人,凄厉道:
“高仙芝!我于你有恩!你要救我!”
……
这一声恍若霹雳,就连封常清都停下了攻击。众人面面相觑,惊疑不定地看着高仙芝。
“是……边令城,曾是臣的监军。”迎着众人目光,高仙芝面色冷硬,拳头紧握,但最终还是没有否认。
李光弼和郭子仪互换了一个眼神,没有说话。倒是邓景山快言快语,无所顾忌:“高特进,我记得你在唐击小勃律之战时曾与边令诚共事?”
高仙芝点了点头。
“爱卿,这贼阉可曾害你?!”李隆基豁然起身,关切地望向高仙芝,一副想要替他伸冤的急切模样。
“我没有!我有恩于高仙芝!”边令诚嘶声力竭,可根本没人理他。
最后还是高仙芝自己摇了摇头:“回禀圣人,当时臣还不是节度使,攻破小勃律后,夫蒙灵察将军不满臣越级表功,多次为难于臣,欲抹臣及下属军将之战功。是监军边令诚将此事上奏朝廷,力陈此战之艰险与军将之功绩,臣方得圣人垂蒙……”
“是我!是我!”边令诚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眼睛一亮,疯狂点头:“是我上奏的!是我上奏的!我是忠臣,我有恩于高仙芝,你们不能杀我!”
“你有恩于高特进?”封常清眉头一压,指着石潭目露凶光:“你就是这么有恩于高特进的?在战危之时,索贿赂、进谗言,将我和高特进两人斩于军前……这就是你说的恩?”
“一码归一码!”
边令诚一梗脖子,口不择言:“我奉命行事,下令的可是圣……”
“住嘴!”
滚烫的热茶砸在脑门上,边令诚没说完的话顿时转为一声惨叫。
李隆基收回手,声音冷得像块冰:“如此贼阉,不必与他多言。带下去,杖杀!”
“圣、圣人!奴才错了、奴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