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构猛地起身,手指掐住身前的书桌边缘,用力往上一掀——
没掀动。
紫檀木的书桌质地坚硬致密,分量不轻,赵构又暗自加了把力,可桌子仍然纹丝不动。
底下的臣子们毫无给陛下留面子的想法,就直勾勾地盯着赵构,有人眼底浮现嘲弄,有人则弯起一个冷笑,就连秦桧都只是施施然地垂手站在原地,笑眯眯地看着赵构发火。
赵构的面上有些挂不住。他掩饰般地冷哼一声,随即伸出手臂一挥,将桌面的奏折书卷扫落在地。如此尤嫌不够,赵构又抓起桌上的茶盏,向前掷去。
影青瓷的茶盏碎了一地。
霁蓝色杯釉上勾勒的燕子图纹四分五裂,连同那大海的波纹都裂成几截。绘着海晏河清花纹的茶盏被这个王朝的主人亲手摔碎,倒是那只青蓝釉的杯盖躲过一劫,莫名在地上滚出老远。
看得出来,赵构这是真动怒了。他脸色发白带青,眼珠凸起,筋络在颈侧起伏,鼻翼不停翕张,看上去像是只得了狂犬病的疯狗。
韩世忠瞥了赵构一眼,心头暗自冷笑:他这陛下,甚至不如疯狗。疯狗还知道咬敌人呢,他这陛下在金人面前却连屁都不敢放。
除了韩世忠,屋里里的其他臣子也表情不一,唯一相同的是,他们都自顾自地站在原地:没人下跪,更没有人上前说一句“陛下息怒”。赵构在上面气急败坏,底下的臣子却心思各异。
今儿到场的人其实不少。除宰相秦桧之外,与岳飞并称“中兴四将”的韩世忠、张俊和刘光世都在这里,还有刚从资善堂放课的建国公赵昚。
虽说中兴四将到了三,但他们几个也并非齐心。
韩世忠刚回朝不久,他的心还牵挂着千里之外的战场。尤其是听到天幕点出今年乃是关键的一年,他越发挂心岳飞那边的战局:听说他们已经到了朱仙镇?可千万不要退兵啊鹏举!更重要的是,千万别回临安!
对于今日之宴,韩世忠心里多少明白官家,或者说,秦桧的意思。无非就是谈谈议和,给点进封,然后借机收回他们三人的兵权——差不多也就太|祖杯酒释兵权的那些流程。韩世忠并不执着于兵权,对高官厚禄也无兴趣,他和岳飞一样,只想痛击金军、收复旧都。
但站在他身后的张俊却不这么想。
他和韩世忠一样,也都刚从前线回来。张俊奋勇争先,大败金兵,收到赵构撤军命令时亦是愤愤不平。只是张俊比较机灵,他回朝后稍加走动,便打听到了高宗与秦桧的意思,竟是又要议和了!就在他气急败坏想要上书高宗之时,秦桧突然出现了。
张俊这人有个毛病——喜欢钱。
秦桧语焉不详地暗示了几句,大意就是只要张俊肯配合他,便能进封清河郡王。赏赐的良田黄金,数目一定会让张俊满意。
在这皇宫里,谁都知道,秦桧的意思就是官家的意思,或者说,秦桧总能想办法让官家听从自己的意思。得到秦桧的允诺后,张俊毫不犹豫地倒戈了——不打就不打,先搞钱再说。
不就是杀岳飞么?好说!
张俊这几年早看岳飞不爽了——他比岳飞大十七岁,当岳飞还是一员裨将的时候,他已经在军中打出了一片天地。岳飞一度是自己的部将,可短短几年内,这毛头小子竟与自己平起平坐,还俨然有超过自己的苗头,这让张俊无法忍受。
他望向秦桧,秦桧微微一笑,示意他稍安勿躁。
张俊的对面站着刘光世,他把张俊和秦桧的眼神交流看在眼里,面上却无太多异色。他年轻时也是个抗金的好汉,但约莫十多年前,他就开始逐渐懈怠,消极应战。
究其原因,倒也简单:怕了,也累了。
怕,怕金军如狼似虎、拐子马令人心悸;累,无论冲锋几次、战胜几回,这拿回来的城池还没焐热就要送回金人手里,让人心寒。
刘光世这次也领兵去顺昌助力刘锜抵抗金兵,只是他老毛病又犯了,才行兵到宿泗时,军队就已溃散,勉强行到了和州,一收到秦桧的罢兵令,刘光世立刻顺水推舟地班师回朝。
他年纪大,世故深,也知道今日是怎么回事,只是刘光世睁只眼闭只眼,实在懒得掺和朝廷的事。要他说,今天最好看的这出戏就是天幕骂官家完颜构。他十几年前就想这么骂了,如今终于有人说出他的心里话了。
……
青蓝釉的杯盖咕噜噜地从众人脚边滚过,直到撞上一双黑底描金的靴子,这才打了个转悠终于停下。
赵昚,未来的宋孝宗,如今才只有十四岁,就连名字都还叫赵瑗。他刚下学,来书房给官家请安,便也顺势留下来旁听。
一片寂静间,赵昚俯身拾起地上的茶盖,从神色各异的臣子间穿过,将茶盖恭敬地放回桌上。
赵构看了一眼,拿起茶盖重重朝前一掷。
这下子,“海晏河清”终于彻底粉碎。
赵昚惋惜地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瓷,再抬眸,却正好迎上赵构阴沉的眼神:
“小羊,那女人说了什么,你可都听见了?”
赵昚有些紧张地瞥了一眼天幕,点点头。犹豫片刻,他还是劝慰道:“官家,万一仙人听见了……”
“朕怕她不成?”赵构猛地立起:“什么狗屁仙人,胡言乱语扰乱民心,朕看她就是妖女!这女人胆敢在朕面前现身,朕一定把她千刀万剐!”
听着赵构的“激情宣言”,底下的韩世忠终于忍不住冷笑出声:这就是他们的好皇帝!一个只敢对弱女子跳脚的好皇帝!但凡官家对金人有如今的三分硬气,也不至于如今被骂成卖国贼完颜构。
韩世忠冷嗤的声音有些大了,全场所有人听得一清一楚。赵构脸色一僵,表情介于欲怒不怒的中间,眼里却闪过一丝胆怯。
寂静中,远处“不要和议”的呐喊又逐渐响亮起来。赵构咳嗽一声,顺势坐回位子,扯开话题:“这天幕,和以前一样,百姓都能看到?”
“是的,官家。”赵昚点了点头:“儿臣从资善堂过来的时候,就看到不少百姓聚在宫门前的空地上仰天,想必他们都能看到。”顿了顿,赵昚又补充道:“百姓无知,想必只是一时激动……还请官家不要怪罪他们。”
“他们在宫门前?”
赵构不满地皱眉:难怪这声能传进宫里!
赵构逃,哦不,南巡至临安后,就在凤凰山西麓大兴土木,建造皇宫。这皇宫虽然比不得汴京的大,但胜在豪华,内里甚至挖了一个小西湖,还仿着飞来峰的样式堆了一座小飞来峰——简直就是西湖山水的缩小版。
但后宫与花园特别大也有一个坏处,就是前朝的格局略微局促了些,尤其是宫门距离内里很近,门外动静一大,宫里的赵构就能听见。
百姓喜欢沾“龙气”,总是贴着宫墙根儿摆摊叫卖,赵构本来无所谓,甚至有时候还会溜出去过一把“微服私访”的瘾,但今时不同往日,一想到那些百姓竟敢聚在宫门口与自己作对,赵构登时恨极。
“让他们滚远点。”赵构一拍桌子,他不想再听百姓的喧哗声:“以后这块地不准庶民靠近,天天在宫门口摆摊,吵死了!”
“可建造皇宫前,这地方本就是百姓互市的……”
“朕是皇帝!让他们滚!”
赵昚讷讷,迟疑着不肯动。
秦桧见状,漫不经心地抬了抬手,示意门外的禁军去驱逐百姓。他对这套流程异常熟练,甚至还反过来“指点”赵构:“小事而已,官家何必动怒。若是这些贱民不肯走,让禁军抓起来便是。弄死一两个,他们自然就怕了。”
发泄完毕,赵构总算舒服了些。他朝秦桧赞许地点点头,示意旁的宫女再端一杯新茶来:“要今年的清明龙井,再给秦相公也来一盏。”
赵构一边摩挲着龙椅扶手上凹凸的雕刻,一边自言自语。只是他的声音却尤其响亮,像是在刻意说给所有人听:“哼,朕与金人都还没正式开始和谈,这妖女简直一派胡言,和议的内容,岂是她一个小小女子能够置喙的?”
在赵构看来,揭穿妖女假面的方式再容易不过:她既然说和议的内容是南宋割商、秦一州大半之地予金,那赵构就改成割秦州全境。至于纳贡银、绢各25万两,那就更简单了,每年纳贡各26万两……多让点地和白银给金国又何妨?只要能保全自己的面子,这钱就花得值!
赵构捧着茶盏,缓缓放松:“有本事,你就说点我们知道的。”
……
【赵构对金人的畏惧在一次次逃跑中不断累积,以至于最后彻底弯下脊梁、俯首称臣。而压垮骆驼的那根最关键的稻草,莫过于1129年的事件。】
【赵构即位之初,定都于河南应天府。只是定都才几个月,就连皇宫都还没收拾完全,赵构就开始担心金人南下。在赵构的主张下,南宋朝廷又迁都至距离汴京不远的扬州。而岳飞当时正在汴京的队伍里参军,在赵构看来,有汴京作为金地和扬州之间的缓冲带,他就能高枕无忧一段时日。】
【但赵构显然低估了金人灭亡南宋的决心。1129年,金军毫无征兆地突然出兵,绕过岳飞所在的汴京,闪电般直扑扬州城的赵构,号称“斩首行动”。】
【而此时在扬州城的赵构,正沉迷于酒池肉林之中。近在咫尺的金军令他措手不及,犹如坠入万丈深渊。惊吓过度的赵构,身体遭到了严重的打击。这次惊吓给他的人生,乃至于整个南宋王朝,都带来了巨大的影响。】
【惊慌失措的赵构当即抛下了扬州城,一路逃到了临安。这一路的仓皇奔逃,令赵构年幼的独子奄奄一息,没过几天就离开了人世,这对赵构而言是一个巨大的打击。但令他更没想到的是,在一天晚上,他终于发现了那次惊吓的“后遗症”:他丧失了生育能力。】
【或者我们说得更直白些——赵构,他萎了。】
第38章 【爱国诗】岳飞
【关于他的隐疾,野史中曾隐晦暗示了一种说法,赵构听到金兵南下的消息时,正在床榻之上——但无论他当时在哪里、在做什么,总而言之,那次惊吓之后,他不再是一个功能齐全的男人,乃至于完颜构的外号之外,他还有一个完颜九萎的称呼。九,排行也;萎,特征也。】
众人虽然早就对此心知肚明,但听到天幕如此直白地点出官家的“隐疾”,大家的目光还是忍不住飘向赵构的那个地方。
赵构被戳到痛处,本来正在跳脚。接触到众人隐晦却目的明确的目光,他浑身一颤,随即动作迅速地往龙椅深处一缩,试图借助面前的书桌挡住众人目光。
“放肆!”
赵构怒斥出声,手指却不由紧张地揉皱了龙袍下摆。他两只手攥着下摆边缘,悄悄地将金黄的布料向上、向内推挤,试图用这种方式在自己的大腿中间制造出一个拱形弧度。
赵构想的很好,他想用这处中空的“隆起”来体现自己的“雄风”,奈何他贪心过度,布料堆叠过高,其下又无支撑,最后竟然造成了“塌方”,顿时暴露了赵构的“真实实力”。
人群中,不知是谁轻笑了一声,瞬间点燃了赵构的怒火。
“胡扯!都是胡扯!朕的身体好得很,这满宫的后妃美人朕都临幸过,你们是瞎了吗?”
赵构有没有“临幸”过,除了他恐怕就只有后宫的美人才知道。但这“临幸”的结果如何,众人却都看在眼里——十年过去了,赵构成功让宫里的太医忘记了滑脉的脉象和安胎药的配方。
众人目光飘忽,但明显都是一副不信的模样。
见众人不信,赵构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恨恨盯着天幕骂骂咧咧。
“官家息怒。”
片刻后,终于有人打破寂静,率先上前安抚赵构。
众人偏头一看,果不其然,是秦桧。
秦桧的嘴角永远挂着一种让人厌恶的黏腻笑意,配合着他眼里的精光,总有种过分市侩的精明感,像是只笑面虎,时刻在评估别人的价值。你一旦在他面前漏了怯,他就会扑上前来,把你称斤算两地出卖。
秦桧先是装出一副关切的模样,好言好语地宽慰了赵构几句。待赵构面色有所缓和,他立刻话锋一转,意有所指地暗示:“官家,如今重中之重,不在于辩驳真相,而在于稳定人心。自古龙体与国祚相连,若是有心人借机生事,臣恐国本不稳。”
光听秦桧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众人下意思以为他是在建议赵构早日立储。毕竟赵眘已经入宫几年有余,但官家还不曾正式封立他为太子,只是给了个建国公的爵位敷衍了事。
但这种念头不过在众人心头一转,随即便被否定。底下站着的几个人都曾在秦桧手上吃过亏,就连未来的储君赵眘都曾被秦桧穿过小鞋,一见秦桧勾唇,他就忍不住提高警惕。
秦桧的“用心”必然不可能如此光明磊落,众人不由皱眉深思。但坐在上面的赵构却毫无障碍地听懂了秦桧的言下之意——事实上,秦桧很久之前就隐晦地提示过他“解决办法”。
破此传言的方法其实非常简单,赵构与其在女人肚皮上卖力耕耘,倒不如学战国的田常,暗自放几个宾客舍人进出后宫。如此一来,恐怕用不着几个月,就能听到很多“好消息”。而一旦有了孩子证明“能力”,后面的事情就更好解决。自古后宫是非多,死个把妃嫔幼子简直再正常不过……
只是赵构心有不甘:他如今才三十四,他相信自己只要好好保养,总有机会重振雄风。更何况自古以来绝嗣的皇帝数不胜数,只不过没有继承人而已,这妖女凭什么下定论说他“不行”?!
【听到这里,想必一些会有疑问:历史上绝嗣的皇帝非常多,为何偏偏到了赵构,后世一致定论是他“不行”?理由其实也很简单。】
【其次,赵构的长寿和对金人的软弱也很难不让人往那方面猜测。饲养过家畜的农民一定都知道“割骟”。“割骟”,也就是阉割动物。阉割有助于延长雄性动物的寿命,这在猪羊鸡犬等各种雄性家畜身上都得到了验证。】
【赵构活了81岁,是历史上少有的长命皇帝之一。而在他之前的北宋皇帝,长寿的如宋太宗,也不过活了五十余岁;短命的如宋哲宗,更是年仅二十五岁就不幸崩殂。总得来说,宋赵王室似乎没有长寿的基因,所以赵构81岁的寿命,不免令人起疑。】
【除此之外,经过阉割后的雄性动物性格往往会更温顺。《易经》中就有记载:“豶豕之牙吉”,这就是说,阉割后的猪会变得性格软弱,虽有锋利的长牙,但却不再有战斗的意志。这与每次北伐,刚刚取得一些成果后就急急退兵的赵构是不是有些相似?】
各朝各代纷纷发出如雷鸣般的爆笑。尤其是养畜的农民,笑得尤其大声:
像,实在是太像了!赵构这不活脱脱就是一夹尾巴的阉狗么?
其他朝代肆意嘲笑的同时,南宋农民的心情却十分复杂:
早在听到绍兴和议的内容时,他们就已在心底恨极。割地越多,意味着耕地越少,所以每年要交的田税只会越来越多。
但和所有朝代的农民一样,南宋的农民大多无比温顺。他们就像老黄牛,身上压满了稻草,但只要还能站起来,也只会喘着粗气低头干活。
这些年,随着打仗逐渐频繁,官府征收的粮食税赋也越来越多。尽管农民们心有不满,但还是尽可能地按时缴纳——他们知道,北边的岳家军正在与金人浴血奋战,打仗需要钱,军队需要粮,而这些在前线奋战的士兵们背负着他们返回故土的期望。
每个宋人都对北边沦丧的故土有着强烈的眷恋,淳朴忠厚的农民们尤其是如。在南宋一朝有个非常奇特的习俗。尽管北宋已亡,但上至王公下至贱民,在填写籍贯时,却仍被允许填写北方的地名。
至今为止,提及临安,百姓仍不会称其为都城,而仍喊其“行在”。
所谓“行在”,就是指皇帝巡游时临时逗留的地方。百姓们不愿承认临安的都城地位,他们希望皇帝能有一天结束“南巡”,带领着他们这群南流的子民,一同回到那个在北边的、真正的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