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牌也就算了,她甚至是直接离席,搞得所有人都很难堪。
可她实在控制不住。
那一瞬间,想把桌子掀了的作呕感。
傅应呈打断她的话:“就算你赢了,他也不会白白送我地皮,后续还是会谈条件,你当他是傻子?”
季凡灵:“……”
他冷笑了声:“我傅应呈还犯不着靠别人在牌桌上抢地皮。”
季凡灵:“……”
“更何况,”傅应呈瞥来一眼,“还是靠你。”
季凡灵:“……”
男人喝了酒,那层冷淡外壳剥落,露出的情绪比平时更为鲜明。
锋利,自傲,冷淡又矜贵的轻慢。
季凡灵心里原本的疙瘩瞬间烟消云散,气笑了,没忍住骂道:“靠我怎么了?靠你能行?就你这种非酋菜比,你不送别人地皮就算好的了。”
她骂他,男人反而垂着眼低低笑了声,不知道在笑什么。
“……那你说说,为什么你这么厉害?”他语速很慢,掀眼,直勾勾地盯着她。
带了醉意的嗓音多了点低哑的粗粝感,在昏沉的夜色里,像电流一样沙沙地磨过耳膜。
季凡灵莫名有点耳热,别过脸去。
女孩抠着手指,干巴巴道:“你学两天,你上你也行。”
“为什么?”傅应呈问。
季凡灵:“……”
这哪有什么为什么。
因为你聪明,你厉害,你做什么都行,就非得夸你呗。
虽然她确实是,这么觉得的。
会点歪门邪道算什么本事,傅应呈每天做的事情都比她难多了。
好像从读高中的时候开始。
她就一直觉得傅应呈无所不能。
女孩摸了摸鼻子:“因为打牌很简单。”
“你自学的?”
“……”
迎面吹来的风似乎变得更冷了。
停了很久,季凡灵听到自己闷声说:“……不是,季国梁教我的。”
她揣着兜,低头往前走,踩着自己的影子。
开口说出第一句话,后面都变得容易了。
“从前他图省事就把我带去他常玩的地方,后来慢慢就看会了。”
“有一天他手炫,赢了不少,其他人不想打了,季国梁为了不让他们走,就说让我玩两盘。”
男人眉眼沉在夜色里,几乎猜到了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心脏微微发紧。
“我赢了,一万七千三。”季凡灵至今仍记得这个数字,“比他多得多。”
她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她和季国梁竟然也会有那么父慈女孝的时候。
当时季国梁高兴坏了,第二天就带她去了游乐园,让她穿着新裙子,给她买冰淇淋,甚至为了让她能更好地看到游行的花车,把她举起来,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小小的季凡灵抓着爸爸被太阳晒烫的黑色头发,在人群最高处看着响着欢快音乐的花车,金色的阳光落进她笑着的眼睛里。
但那却是噩梦的开始。
季国梁开始频繁地让她上桌,一旦她输了钱,他就挂脸。
一开始只是不痛不痒地骂两句,之后就开始砸东西,再然后那些东西都砸在了她身上。
季凡灵没有跟江婉说,因为江婉那时候身体已经开始不舒服了,她不想让妈妈担心。
而且。
她太小了,以为输钱真的是自己的错,就像考砸的小孩回家也会挨揍一样,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季国梁频繁地带她出入那种场所,终于被江婉发现了,家里频繁地爆发争吵,季国梁甚至开始对江婉动手,然后再强行拖走季凡灵。
那时候季凡灵才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成面目狰狞可憎的模样,当时她会大哭,会跟季国梁对打,但最后总是被打服。
她拿到牌就觉得恶心,乱打一气,故意输钱。
被季国梁看穿了,抄起桌上的水杯掼在她头顶,巨响如雷鸣,玻璃渣混着血淌下来。
甚至他那些混账赌友都会半真半假地劝说别打喽,别把你丫头打死了,让她上来好好玩嘛,是吧丫头,你要听你老子的话呀,他供你吃供你喝你还跟他对着干,他当然生气喽。
那段混乱的日子充斥着暴力,反抗和一次又一次咬牙退让。
直到江婉确诊了癌症。
“我妈人缘很好,舞蹈室的同事和学生集资捐款,再加上她那边的亲戚和她自己存款,一共凑了四十万。”季凡灵说。
车窗外路灯连绵将路面照得明亮温暖,那光却没有照亮傅应呈深不见底的眼。
“季国梁发誓他不会拿这个钱去赌,可他有天又犯病了。”
“他要我去,我不去。”被打得头破血流也不去。
“一个星期,钱就被他输光了。”季凡灵语气很淡,踢着地上的石子。
“筹不到钱了。过了半年,我妈就死了。”
傅应呈垂下眼,只能看到女孩好像没什么所谓的神情,语气轻松,好像在说跟自己无关的事情。
可还有另一个画面却在他眼前闪现。
那是喝醉了的女孩蜷缩在床上,眉心痛苦地紧皱,脸颊像小动物一样贴在他的手背上,不停地低声喃喃对不起。
……妈妈,对不起。
我没有钱……妈妈……对不起……
“站在她墓前的时候,我突然就后悔了。”季凡灵轻声说,“我想我要是去赌就好了,说不定如果我去,就不会输,她就不会死了。”
万一她赢了呢。
万一呢。
“然后我意识到,”季凡灵顿了顿,“我和季国梁一样烂透了。”
刺骨的冷风刮过,季凡灵裹了下领口,忽然被吹醒了,惊觉自己说了太多。
“说错了,就算烂透,也比季国梁好太多了。”
她慢吞吞找补道,“毕竟呢……人畜有别。”
女孩眨了眨眼,突然有点懊恼,小心地瞄了眼旁边的人:“傅应呈,你明天不会记得的吧?”
她自己一喝醉就断片,还以为人人都跟她似的。
男人低着眼,眸色深暗,好像没有在听。
许久,他才哑声道:“……不会记得的。”
季凡灵仔细地望了他一眼,觉得他喝得确实很多,以至于现在眼眶都压着一层深红。
明天早上就算记得,应该也记不了太多。
“那就好。”季凡灵闷闷道,“反正也没什么特别的,而且都过去很久……”
她表情怔住,僵硬地偏头,低头看去。
微烫的温度从她掌心传来。
——男人牵住了她的手。
季凡灵脑子一片空白,停住了脚步,抬头看向他:“怎、怎么了?”
“头晕,走不动。”
傅应呈的脸朝着另一侧,眼睫投下晦暗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扶我一下。”
“……哦。”
季凡灵怕傅应呈摔了,又开始往前走。
她右手手指僵着,不知道该握紧还是放松,血液在指尖突突地轻跳。
整个手都被男人宽大的手掌拢住。
好像连风都渗不进去。
傅应呈向来体温偏高,喝了酒以后似乎更高了。
即便十二月末的夜风冷凉,他的手心依然是温热的,热度顺着紧紧相贴的手心,像密密的爬山虎一样包裹住她的心脏。
但这怎么看,也不是扶人的姿势吧。
季凡灵脑袋木木地想。
这不是在牵手吗。
傅应呈是不是……
女孩脑子迟钝地转了几圈。
是不是,喝得有点太多了……
天空中开始飘起薄薄的细雪。
细密的凉意时不时冷不丁落上人的手和后脖颈,慢慢在发顶积起一层霜似的冷白。
又走了一段路,想了想,季凡灵觉得傅应呈可能醉得听不懂她刚才在说什么,开口说:“所以,我那之后就不跟人赌了,今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