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颜想上前,却又有几分惧怕,她内心挣扎了许久,才道:“1937年的南京保卫战,你可还记得?”
这话像有奇效,令濒临死亡的女人微微动了动眼皮。
温颜并未察觉到她的反应,继续道:“方小姐可还记得1937年?”
嘴角嚅动,紧接着手指也动了动。
她的反应被温颜瞧见了,连忙呼道:“方小姐?”
木板上的女人隔了好半晌,才缓缓睁眼。
蓬乱的头发遮挡了她模糊的视线,看不清眼前是人还是鬼。
温颜壮大胆子走上前,想蹲下捋开她的头发,却又点惧怕。
女人虚弱地动了动肩膀。
见她有了反应,温颜才蹲下,犹豫着伸手拨开她凌乱的白发。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干枯得好似骷髅的面容。
枯槁的脸上只剩下皮包骨头,眼窝深陷,干裂的唇,爬满皱纹的皮肤上长了许多老年斑,模样看着很是吓人。
温颜只觉得鸡皮疙瘩爬满了全身,硬着头皮道:“方小姐?”
女人浑浊的目光渐渐清明了些。
她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吃力地看着眼前年轻的面庞。
干裂的唇微微嚅动,许久不曾说话的嗓子已经忘了怎么发声。
“你……”
见她有了回应,温颜欢喜道:“你可知1937年?”
听到1937年,女人枯槁的脸上有了表情,她想伸手抓住她说点什么,最后只能无力垂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女人才尝试着再次说话,艰难地从喉咙里吐出两个模糊的字眼。
“你是……”
温颜应道:“如果你来自1937年,我便是你的故人。”
女人的视线渐渐变得涣散起来,她的记忆似乎有些纷乱。
1937年是什么时候呢?
她记不起来了。
它仿佛很遥远,远得像上辈子。
它仿佛又很近,近得仿若昨日,是她唯一苟活下去的理由。
“水……水……”
听到她要喝水,温颜忙命人取水来。
不一会儿采青送来温水,温颜一点都不嫌弃对方脏,伸手托起女人的头喂水。
采青见状,欲言又止道:“娘娘……”
温颜不耐道:“下去。”
采青不敢多说,只得温顺地退了出去。
女人喝了许多水,显然渴坏了。
大半碗温开水润养过干涩的喉咙,她很努力地想看清眼前的人。
温颜轻声道:“你还记得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吗?”
女人闭上眼,似乎陷入了混乱的回忆中。
过了许久许久,她才沙哑道:“忘了。”
温颜并不着急,只道:“你饿不饿,我叫人送吃食来。”
女人缓缓摇头,闭上的眼睛复又睁开,呓语道:“我要……走了……”
温颜试探问:“你想去哪里?”
女人麻木地看着她,自言自语道:“我想回,想回家,回家。”
温颜:“你的家在何处,可还记得?”
女人的神智似乎陷入了迷茫中。
她数十年的人生好似光影般从脑海里掠过。
有暗无天日的绝望哭嚎,有疯疯癫癫的大笑,也有拼命挣扎抗争的艰辛,还有苟且偷生的执念……
那场把整个南京城蔓延的战火,数不尽的硝烟弥漫,蝼蚁般的生命,哭喊连天的破碎,与国破家亡的创伤。
那些尘封许久的记忆好似喷发的火山,从各个角落里钻了出来,侵占了她浑浑噩噩的大脑。
在某一瞬间,她的神志渐渐变得清明,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个衣着光鲜的年轻女郎。
“你是……谁……”
温颜轻声答道:“我是你的故人。”
女人垂下目光,望着自己骨瘦如柴的双手,喃喃道:“你来接我回家吗?”
温颜循循善诱问:“你的家在哪里,可还记得?”
女人回过神儿,目中充满着回光返照的期待,问她道:“你知道,南京城吗?”
听到对方亲口说出“南京城”,温颜的内心好似被某种东西击中。她强压下情绪起伏,努力镇定道:“我知道,我知道它在哪里。”
女人看着她笑,笑着笑着眼泪流了出来,像孩子似的倾诉道:
“我想回家,我已经离家好久了。
“我好想回家啊,我的先生,我的孩子,他们都还在家里等我回去团聚。”
听到这番话,温颜愣愣不语。
女人忽地激动地握住她的手,泪眼婆娑道:“小姑娘你能带我回家吗?我等了你很久了啊……”
温颜张了张嘴,抑制着内心的激动,有些难以置信道:“你认识我吗?”
女人摇头,喃喃道:“我不认识你。
“可是我来皇陵时,经常做梦,梦里有人告诉我,只要我好好地活下去,就可以回家,回到我想回的那个家。”
说罢充满期待地望着她,“我不知道你是谁,可是我等了你十九年,整整十九年啊……
“这十九年来,我日思夜想,天天盼着你能来接我回去。
“我已经离家很久了,我的爸妈会担心,我的孩子才只有五岁大,我的先生……
“咦?我的先生去哪里了?”
她的记忆似乎再次陷入混乱中,嘴里一个劲儿喃喃自语她的先生去了哪里。
温颜怔怔地望着她。
十九年。
她被这个数字击中,内心翻涌,嘴唇嚅动,想说什么,却苍白得无力。
“你能带我回家吗?”
女人的神志忽又清醒,小心翼翼询问。
温颜喉头发堵,讷讷道:“我能带你回家,可是现在已经……”
女人忽然打断她的话,叨叨絮絮道:“我记得,那是1937年的冬天,那天早上很冷很冷……
“欸?南京城,我是南京人,地地道道的南京人……”
“那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很多人都在哭,我看到很多房屋都着火了,冒着浓烟。
“好多血,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都流血了,整条巷子里都是血……”
当她叙述这段历史时,神情的木然的,整个人的情绪都陷入了一种窒息的麻木中。
惨烈的哭喊声,凄厉的叫骂声,以及孩子死在自己怀里时的愤怒,淹没了她的血性。
她的孩子才只有五岁啊,仅仅五岁大的小不点。
那么小小的一只,像小奶猫似的,带着满身鲜血蜷缩在她的怀里,忘了哭,只弱声说:“妈妈,我好疼啊……”
她看着小家伙一点点咽气,一点点停止呼吸,最后身体变得冰凉,再也捂不热。
1937年12月16日。
她忆起来了,那天是1937年12月16日,那是孩子的祭日,同时也是自己的。
她在那天被屠杀,生命终结于28岁,死在了南京城里。
她姓方,叫方沛萍,是一名女教师。
而她的先生,好像死得更早一些。
那个参加南京保卫战的男人死在了1937年12月8日。
好像是这个日子吧,她也记不太清楚了。
“欸,人老了,不中用了。”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自言自语,温颜不敢打断,只静静听着。
念叨了好半晌,女人似想起了什么,忽地问她道:“欸?我孩子呢,你可曾见过?”
温颜愣住。
女人向她比划,神经质道:“有这么高的个儿,圆圆的脸儿,穿灰色小袄,头上还有两个小揪揪……”
看着她的比划,温颜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热泪不知何时溢满眼眶。
那种从骨子里迸发出来悲伤,是每一个国人在面对南京历史时刻入到基因里的泣血悲鸣。
她望着这个失去孩子,死于历史里的同胞。